七
“这大会的首日,要恭捧圣像悬于讲堂。午初击鼓三声,各具本等冠服,在圣像前行四拜之礼。”郑鄤勾着扬灵的肩,步出西院,“然后再去道南祠,也如此这般行礼。此后,再去讲堂,分座位坐好,便是本次的会主说《四书》一章了。这时候啊,你有问就问,有商量便商量。只是在会中,你应该虚怀以听,纵然有什么意见看法,要等到讲论已毕,再提出来切磋商议。这个,你明白了吗?”
扬灵使劲地点点头,东林书院的学风和先生的包容气度,他已经领略了,果是个讲求真知实学之处,更不比他处的虚谈。
“所以啊,你这几日可以将有疑问之处理一理,等诸位先生都来了,便可请教了。”郑鄤继续教导着他,“不过薛学弟这般聪颖的,也是难得。刚才那番道理论得是甚好的。”
“谦止兄谬奖了。愚弟才疏学浅,于根底上知晓得甚少,还要向诸位学兄多请教呢。”
“唉,对我就不必说这谦虚的话了,因为我便是个顶不谦虚的人。”郑鄤得意地笑着,“不谦虚也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便是我的性子了。”
“若是百官臣僚都如谦止兄般仗义直言,那民间会少多少冤屈啊。”扬灵说着,却又触到了自己心底的痛,声音有些哽咽了。
“民利俎上肉,却是任人宰割,想起来,也是痛心。”郑鄤说着,神色也转得黯淡了,“只吾辈能行一点,就是一点了。”
“民利俎上肉。”扬灵咀嚼着这句话,突然,血光霹雳般地击中他的天灵,他震惊了,那最阴暗的记忆夹杂了浓重的血腥味直侵入他的鼻孔。他不忍视,那血肉模糊的幻影却直扑过来,摄住他的双目。“啊!”他惊叫起来。在这惊叫间,他的魂魄一下子升腾起来,似乎要逃脱那片腥风血雨,却劈头迎上了那惨绝人寰的从天而降,菹醢般的血肉淋了他一面,却立刻生了根般,紧紧地蚀入他的肌骨……
“薛学弟,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人中处的一丝触感终于将扬灵的意识带回到现实中,他挣开眼,从恍惚到鲜明,是郑鄤那张骨棱分明的年轻的脸,在秋阳下显得生动。
“我……”扬灵迷迷糊糊的,刚才这一瞬发生了什么?时间仿佛被抠掉一块,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刚才,我怎么了?”
“你真是,忽然似中了邪魔般,又叫又跳,又突然晕倒,真把我担心死了。”郑鄤没好气地斥着他。
“对不起,谦止兄,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想是这几日思虑过重了。”扬灵想了想,勉强笑笑。
郑鄤打量一下他说:“也是,思虑过重则鬼神扰之。要不这样吧,我带你走走,活络活络筋骨,心情开朗了自然就好了。”
“啊,谦止兄要带我去哪里?”
“无锡第一胜景自然是鼋头渚。既来之,有此美景又岂能不赏?今日天气倒好,不冷不热的,我们跑着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
“薛哥哥!”扬灵还未答应呢,湄儿却从旁边的厨房里走出来,“这许久才来,想必是饿了,给你!”说着,递给他两个馒头。
“哈,小兄弟,我也饿了,有没有给我的。”郑鄤嘻嘻笑着。
“厨房便在那边,要吃自己拿去!”湄儿却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呵,不给我馒头,太小气了!”郑鄤觉得好玩了,“我就劫了你的薛哥哥,看你怎么办!”说着,一勾扬灵的脖子就往外走。
湄儿急了,忙拉住扬灵:“不许劫,不许劫,你要带他去哪里?”
“给我馒头,我便告诉你!”郑鄤索性就无赖到底了。
“行,你等着,莫走了。”湄儿信了,一跺脚就奔向厨房去。
见她一走,郑鄤便禁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指着扬灵说,“薛哥哥,薛哥哥,没想到你竟带了个俊俏小书童,哈哈,真是好福气啊!”
扬灵的脸登时红得像煮熟的虾,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说:“谦,谦止兄,这样的玩笑,开,开不得,他是,我的同学……”
“同学?”郑鄤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色,又随即被笑抢过了,“好,好,就当是同学,就当是同学!”
“什么叫就当是同学?我就是他同学!”郑鄤不防后背被重重锤了一下,差点歪了个趔趄,回头一看,却是湄儿怒气冲冲的脸,“你不信,不信就考我,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二十四史,任你出题!让你也知道我的能耐,不要凭衣冠把人看低了!”
湄儿一面说着,把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往郑鄤手里一塞,便气势凌人地插起了手。
郑鄤还真来了兴致:“呵,口气不小。是真同学,假同学,自然一考便知。我来问你……”他啃了一口馒头,大口嚼着,眼珠一转,说,“行,就先说说这馒头吧。你说你精通唐诗宋词,那么,可有什么诗词是写它的?”
湄儿略思索一下,就说:“这有何难?你听好了,诗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哇哇,好生厉害的诗,竟要把我做了馅去!敢问这是哪位诗人的大作?”郑鄤笑了。
“哼,自诩读书万卷的人连这都不知道?唐代诗僧王梵志喽!”湄儿神奇地说。
“这题放过,算你对了。不过这等题目也显不出你的本事来,我再问你……”郑鄤想了想说,“后汉范滂遭党锢之祸,临行时,和他儿子说了什么?”
湄儿微微一笑,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怎么样,还想怎样刁难我,尽管使出来吧。”
“好,亏你还记得!”郑鄤一拊掌说,“那范滂说道这善恶大义了。孟子与告子曾以湍水来比喻人性之善恶,那段话,你可说说?”
“那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就说:‘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湄儿滔滔不绝地背诵着这一段经典,背完后,话锋一转,说,“其实嘛,孟子何必用比喻?人性非水性,是上是下,是东是西,关人性何干?无论怎么比也说明不了。”
“哦,依你看,这人性善恶当如何解?”
“言辞总是虚的,任怎么说都行,而善恶么,只在此心。”湄儿指了指自己的心说,“只看这里过不过得去。”
郑鄤一听,只觉眼前开朗,便喜形于色,当下对湄儿深作一揖,说:“郑鄤适才得罪了,如吾兄者,真学者也。”
“你怎么了?”湄儿却被他这突然地恭敬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