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不对,哎呀,不对。”当文震亨走进高先生的书庐时,扫视了一眼,一拍扇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陪同进来的周彦文有些惊讶地问。
“唉,你别理他,他这个人哪,就爱指指点点的。”文震孟笑着解释道。
“启美兄,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周彦文看着文震亨那副认真劲,却很想知道。
“这书庐布置得,咳咳。”文震亨却弄起玄虚。
“启美兄,还请赐教啦。”周彦文见此,却求着文震亨说了。
“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唉,看不下去了。说来,这书庐乃是吾辈修学养心之所,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最好的,当然是居于山水灵秀处吟咏抒情,其次的,也要择一处乡村田居,不得已困在这城市中,怎么样也要使这门庭雅洁、室庐清靓,才能体现这书庐主人的旷士之怀,幽人之致。因此,这陈设布置自然有一番心思,要令人神爽气清,要读书也好、做文章也好,都是清朗境界。不然,弄得如同桎梏囚室一般,有什么趣味?”文震亨却是说得头头是道。
“你倒是有理的。”文震孟哂笑一声,又对着周彦文说,“彦文兄,你不用理他。他呀,书也不好好读了,每日介只爱琢磨这些身外之物,愚弟也拿他没办法。”文震孟无奈地摆摆手。
“湛持兄过谦了,我听启美兄这番话,倒是闻所未闻的好道理。那么,启美兄,依你之见,这书庐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书庐啊,清静倒是清静了,只是这书架、书案、茶几,一列排过来,全是规规矩矩地靠着东墙,显得呆板,要借着东窗的光是不错,只是如此,便毫无情趣了。再说,这边密了,那西边又疏了,留着那空白一无是处。”文震亨指指点点地说。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了,启美兄,那您看,该如何布置才妥当呢?”
“依愚弟之见。”文震亨大步走到那茶案前,拍了拍说,“这茶几应挪至西侧,斜对着窗。以后的茶几也不要这么方正的,这两张椅子也挪过去围着,改成圈椅更好。西墙处,应设一半月桌,供一瓶菊花。这幅墨竹图也不恰当,窗外有竹已经自成图画了,奈何又是这“个”字。不如改成一幅山水,高悬起来,这小庐的视界也就宽了。如此一来,读书闲时,小步至几案处,可赏菊、可观竹、可看山水,远近皆宜,才是悠然自得之所嘛。”
周彦文听了,点了点头说:“未想到这家具摆设竟有如此多道理的,我平日只要有坐有卧便可,还从未想过这些。”
“这也是我依照这书庐形制草草说的,到底适宜不适宜,还要实在布置好看看。彦文兄,劳驾,我们先将这椅子帮过去试试。”
“你还真动起手来了,这可是高先生的书庐。”文震孟想止住他。
“高先生潜心学问,料想是忽略了此事,待我们将他布置了当,岂不是好?彦文兄,来,你抬起那边,小心别磕了。”正当文震亨转过身要去挪那黄杨木高背方椅时,冷不防一只竹杖伸过来,在他背上戳了一下,惊得他立即跳将起来,回头正要发作,一见那人,神色却立即缓了:“哈哈,原来是你。我也想,敢在我文震亨背上动手动脚的,除了你,没有第二个。”
这位不速之客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角不安分地上扬,阔嘴唇,些许髭须,穿一身竹布长衫,长衫下摆挽起卷在腰带处,蹬一双芒鞋,鞋上还有些新鲜泥土。见了大家,也不问礼,却径自一步上来,抢着坐在了文震亨要挪的椅子上,翘起了腿。
“你倒是省心的,就这样坐下了。唉,快站起来,我还要挪椅子呢。”文震亨拍拍他。
“这么大胆,敢在高老先生书庐里动手动脚的,除了你文震亨,也不会有第二个。”那年轻人也不起身,只对文震亨撇嘴一笑。
“哈哈,能与常州郑谦止同担这天下第一,幸甚幸甚哪。”文震亨接了他的话,仰天笑了起来。
“这下好了,你们都来了。先坐会,我去泡茶。”周彦文见了郑鄤,也眉展了说。
“有劳周兄了,只与我和湛持兄的茶就行,启美的,就免了。”郑鄤挑着眉说。
“喔,哪有这样的道理,光你们喝茶,就不许我喝?”文震亨开始抗议。
“与我们喝茶都容易,不拣什么季节,什么茶叶,拿开水泡了就行,要与你喝茶。彦文兄,你非被他折腾死不可。我可是领教过的,深有体会啊。”郑鄤作出一副可怜相。
“噢,启美兄有何讲究,说来听听。”周彦文来了兴致。
“这茶叶吧,非长兴的岕片也入不了他的口,这水吧,非立秋的雨水梅上的雪水他也不饮,有了这二难,他也不足,还要有紫砂茶洗、姜铸铜饕餮兽面茶炉、竹筒铅汤瓶候着,烧了滚汤,候少凉一些先洗茶,必是定窑的茶碗盛的。再煮水,必是用长兴茶山的金炭切成大小适中的块,用麸炭引燃,才烧得。这水啊,要缓火炙,活火煎,开始冒泡如鱼目了,是一沸,缘边都如泉涌了,是二沸,奔涛溅沫是三沸。这水要烧得不老不嫩。烧好了水,泡茶吧,非得用宣庙的尖足茶盏,连宜兴供春壶、时大彬壶都不趁他的手。这一番下来,啧啧,周兄,便是有你好受的了。”郑鄤滔滔不绝地说着。
“呀,如此却让我开眼界了。我们这里虽没有长兴岕片,却有今春的洞庭山茶,虽没有接得那秋水梅水,却有惠山泉水,不知还可用否?”周彦文老实地问。
“都好都好,周兄去泡来就是。”文震亨巴不得这句。
周彦文应了一声,出门泡茶去了。文震亨才重重地拍了郑鄤一下说:“好你个郑谦止,却把我说得什么是的,还不是为了报上次的一茶之仇。”
“你还怨我?就你有这么多讲究,真把我给累死了。”郑鄤笑笑说。
“你的讲究不多?入了你家的门,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的……”
“咳咳!”听见弟弟责怪郑鄤的家人,文震孟咳嗽了一声。
“好吧好吧,唯有你文湛持去了他家,才受得到款待,我们都是俗人,是不行的。”文震亨悻悻地说。
“启美,老世伯是个疏达之人,你的那种话,也休说起了。”文震孟不得已,训了文震亨一句。
“终是你这个道学先生道理真,我不说也就罢了。谦止,别来也有数月了,你也不来长洲走动走动,让我念得很。莫不是又与宏祖寻山访仙去了?”文震亨换了个话题。
“也没有。宏祖说他想去巴蜀那带,我本来欲去,正好故地重游,只是这么一估算,这来回就得明年初了,怕误了明年春闱,上回春闱就因急急忙忙,心神不定的未答好,这次就不随他去。这两月在家闭门,选几部文章,也算把功课补些回来。”
“还说我玩物丧志呢。我看你们啊,就是不如人家宏祖潇洒,去巴蜀多好,多少奇山丽水的,何必煎煎熬熬去科场棚子里吹那二月冷风。”文震亨算是抓住个借口,开始攻讦郑鄤。
“宏祖是化外高人,我辈俗子,何能及他?断不了这经世济民的功名念头,自然只好一年年南北奔波了。湛持兄,明年春闱可结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