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公走到前堂来，正逢有人噔噔地从楼上下来。他谄媚地迎上去。只见下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部络腮胡子，眼睛圆圆，鼻翼张得很大，穿一件宽大的皂色衫子，前襟敞开，露出浓密的胸毛，肚子高挺，一边信步走着，一边系着腰带。

“张大官人，你起了？”门公哈着腰问。

那张大官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在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摆手扔给门公。

门公接了银子千恩万谢的，那姓张的也不睬他，径自出门去了。

门公小心把银子收好，便也上了楼来。昨夜楼上折腾了大半夜，搅得门公也没睡好，估计今天又有一阵好收拾的了。

推开门，门公还是吃了一惊：室内一片狼藉，小几推翻，酒壶倒了，桃花纱帐也塌了下来，大红点花锦被有一半拖在地上。门公的心紧了，上前来，掀开垂着的纱帐一看，只见轻岫仰面躺着，睁着眼，枕边一滩泪痕，被子斜盖着，露出来的身上全是伤痕，有牙印、有爪痕，好是可怕。

“哎呀，姐儿，这是咋了？”门公急了。

轻岫不说话，仿佛死了一般，只是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在她无血色的脸上流淌。

门公忙下楼去，打了一盆热水上来，拧了一条干净毛巾，把轻岫支起来，上下擦洗一遍，又取了药粉，给伤处上了药，再给她穿上衣裳。

过了好一会，轻岫才缓过劲来，仿佛噩梦初醒一般，她的脸陡然变得狰狞起来，又是撕咬被角，又是诅咒，把那张屠户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这是撕心裂肺的控诉，声嘶力竭，用尽了一切最恶毒的词汇，仿佛要借此把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倾倒出来。门公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偶尔用袖角拭拭眼睛。

轻岫骂完了，她才转过身来，对门公说：“阿公，那张屠户给了多少钱，有十两吗？”

门公点了点头。

轻岫这才显出一丝舒缓的神色：“今天是第七日了，还欠十两便是一百两。等十日期满凑足了钱，妈妈便可把薛公子放了吧。”

门公听到这里，泪水却禁不住淌出他浑浊的眼睛，他连忙侧过身，要用袖角去擦，却早已被轻岫看在眼里：“阿公，你怎么了？”

“没事儿，风迷了眼。”

轻岫看看纱帐缘，一丝风动都没有。

门公也自觉语塞了，便不说话了。

“阿公。”轻岫的声音柔和了，“您能让我见他一面吗？我只是想看看他，没有别的意思，只一面，可以吗？”

“这……”门公迟疑了，“你阿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狠心，只怕让你看了，你阿娘发起火来，又要对你不利了。”

“我只是悄悄看一眼。要不我们晚上等阿娘睡了再看，总之不让她知晓便是了。阿公，求你了。”轻岫却撒起娇来。

门公倒是为难了。轻岫还不知道这薛小哥马上就要被卖到京城去了。若是不让她见上一面，恐怕薛小哥走了，她要哭天抢地地闹腾个够，可若是让她见呢……

“您答应了吧，阿公，我这几日受这等苦，心里只念叨着他，若是见他无恙了，我死了也甘心。求求您了，阿公。”

门公到底拗不过轻岫，只得说：“那要等后半夜，你阿娘睡熟了。说好了只看一眼，看的时候可千万别出声。若让你阿娘察觉了，我可担不起。”

“是，阿公。”轻岫的脸终于绽开了、

“我算对得住你了。你以后别恨我。”看着轻岫那苍白的脸，门公却感到一丝苦涩，在心中默默地化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