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火苗一面舔着瓦罐底,一面欢快地跳跃着。蒸腾的白气伴着一股子刺鼻的药味,散漫在这黑洞洞的厨房里。
假母掀了掀瓦罐的盖子,药汁在不断地吐着泡沫。她合上了盖子,又往小火炉里添了一根干柴。
“药熬好了吗?”门公苍老的脸映在门上。
“还没,不过快了。这么贵的药,得多熬会儿,让药汁浓些方好。”假母头也没抬地说, “那小哥伤可好些?天知道他怎么会弄出这么多伤口的,好是吓人的。”
“我看这几日却好些了。年轻人,受点伤不打紧,好得快,再过几日,又是白白嫩嫩的了。”
“那王七麻子那边说好了吗?什么时候来看人。再缓几天的好,等薛小哥好全了,免得他找理由砍价。”假母站了起来,用围裙擦了擦手。
“你非得把他交给王七麻子么?”门公却有一丝犹豫了。
“那还能给谁?”假母反问他一句,“你养着他啊?”
“你也知道,王七麻子是专给京城帘子胡同供小唱的。这小哥底子这么好,做小唱可惜了,依我看,还是让他正经学戏……”
“嘿!”假母白了他一下,“我们这种人家,还分什么正经不正经的。让他到戏园子学戏,成了角了,终归还不是给大老爷唱曲作乐。还不如直接卖到帘子胡同去,相与的那些京城大老爷们,哪个不是补子上画着仙鹤锦鸡的?到时候他富贵了,也给你积点阴德。”
门公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慢慢地说:“这事儿且别让轻岫知了。只说是送他学戏的,否则那姐儿不知要怎么闹腾。”
“她爱闹腾让她闹去。这些年,老娘我省吃俭用的,钱都花在她的脂粉首饰上,还不就想让她光鲜点?她倒好,不争气,还要耍脾气。跟老娘对着干,就凭她?哼,等卖了这小哥,我再买个标致的瘦马回来,好生调教,顶了她,让她黄了脸作老妈子去。”假母气鼓鼓地说。
瓦罐里不断传来“扑扑”声。假母歇了骂,忙去照应药。她拿了一块湿抹布,包住瓦罐突出的柄,移开了火,又按住瓦罐盖,把罐里的药汁倒进一只白瓷碗里。浓黑的药汁幽幽的,那股子药味有些呛鼻。她捂了鼻子,又拿出一个葫芦形瓷瓶和一叠纱布,对门公说:“去,给他送去。”
门公端了药碗,接过药瓶和纱布,走出了厨房,绕到了后门处。他放下了手中物,摸索出腰间的钥匙,开了地上的一把锁,再用力一扳,扳下一块地板,现出来的是方方一个地洞口。门口再端起东西,顺着地洞口露出来的一段台阶,走了下去。
这种地洞,是妓家关新来的雏妓用的。大凡小女孩初陷火坑,那往往是一万个不愿意,日日要寻死觅活的。因此,假母便将她关在这黑漆漆的洞子里十天半个月的,消磨了她的锐气,也便服服帖帖的了。
扬灵此刻便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已经好几天了。他的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他的意志全无,仿佛死了一般。只是每日门公下来给他喂药喂饭时,他才有些觉过来。
洞壁上有盏灯,门公擦了火石点亮了它。昏昏的灯光散开来,扫走了黑暗,也映出了躺在稻草铺子上的那个少年。
少年见了光,微启了一下眼睑,看了看,又厌恶地闭上了眼。
“小哥,该喝药了。”门公轻轻唤了声,见扬灵不搭理,他便蹲下来,把扬灵的头托起来,端过药碗,掰开他的嘴,把药汤灌下去,有一半洒了出来,但也有一半进去了,门公便满意了。
接着,门公开始撕扬灵头上和身上缠的纱布,撕到皮肉粘连处,扬灵就咬着牙挺着,不肯叫出一声来。门公看了看伤口说:“嗯,好了许多,再过几日,便要好全了。”说着,他摘了那葫芦形瓷瓶的盖,倒出紫色的药粉到伤口上,再用纱布细细缠了。包扎好后,再把扬灵放回到稻草铺子上。
门公收拾了,正准备走,可一个愤怒而沉郁的声音却响起了:“你们,究竟要对我做什么?”
这声音却似从地下爬出来似的,阴冷阴冷的,唬得门公起鸡皮疙瘩。定睛看时,除了扬灵,地洞里也没别人了,他这才确定,这是扬灵在说话,而且,这是好几天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让你好好养伤,养好了伤,便会让你出去的。”门公陪着小心地说。
“哼。”扬灵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扭过头去,对着墙,不再言语了。
门公擦了把汗,忙收拾起那瓶瓶罐罐的,吹灭了灯,钻出洞口去。“砰”一声,地板又被盖上,沉沉的黑暗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