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扬灵拾起被扯烂了的短衫,上面已印上了几个黑黑的脚印。他苦涩地摇摇头。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身上的、头上的伤口一起在龇牙咧嘴地叫唤。他用手按住头上的伤口,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向小河边走来。
清清的河水淌在黛瓦白砖间,仿佛母亲的细语,静谧而安详。时辰还很早,河边鲜有人。扬灵走下两级青石板,犹豫了一下,向平静的河面探出头去。
头发凌乱、夹着尘土,头上的纱布被血浸红了,血又糊了半张脸,看起来很是狰狞。
我就是这个样子了。扬灵强忍着眼中的泪。他小心地解开纱布的结,轻轻地要把纱布揭下来。纱布和伤口粘在一起了,每揭一寸都如剥皮般抽疼。好容易纱布下来了,扬灵把它浸在水里,立即,清清河水中便泛起一朵血红的花。
扬灵搓洗着纱布,把血迹洗淡一些,又挽起水来擦洗着血迹斑斑的脸。
然后,他又解下发髻,让一头长发铺洒下来,倾下头,将头发浸入水中,用手轻轻地揉动着。
洗完了头,扬灵用手将头发漉干,又梳直了,盘上头顶,挽好了髻。
他拿过自己的短衫,也把它浸下水去,搓洗了,又拿短衫作浴布,将身上拭洗了一遍。
“啊!”身后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哐当”一声,一个铜脸盆落地。扬灵猛回头,只见一个少女掩着脸,飞似的跑开了。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扬灵低头看了看自己上身的伤口,如一张张干涸的嘴巴,无力地呻吟着。他的衣服都被小混混们掠走了,只剩下这件又破又烂的短衫。无奈,他只好把湿短衫披在身上。
额上的伤口还在渗出血来。他很懊恼,这处伤口原本就要长全了,被那大棍一击,裂得更厉害了,他又没有新纱布可以包扎,只能用拧干的湿纱布暂时挽着。
“如今,我确实像叫花子了,除了块遮羞布,什么都没有了。”扬灵苦笑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己这许多天来所坚守的那一点点尊严,很快就如这水中的倒影一般,一晃,便破碎了,再也拾掇不起。
来河边的人渐渐多了,端着篓子洗菜,或提着水桶打水。他们不像那个少女那样惶恐逃走,而是带着一种鄙夷的神情,远远从他身边绕过,绕到上游去,仿佛在躲避瘟神似的。
扬灵悻悻地站起来,离开了河边。
扬州醒了,临街的店铺一间间地卸下门板,换上笑脸,开张迎客。穿戴齐整的人们也走出家门,奔波在各条利禄路上。一切和昨日一样,也将和明日一样。可是对于扬灵,一切和昨日迥然相异了,而明天会如何,他不敢去想。
“热包子,刚出笼的鲜肉大包子,五文钱一个啊!”一个包子铺热气氤氲,一笼笼白嫩的包子绽着花褶,挑逗似的卖弄着香气。扬灵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他饿了,在这大白包子面前,这种原始的饥饿感是如此的强烈,在体内扑腾不止。扬灵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但他没有钱!连区区五文钱都没有!他眼见着老板收过一个个铜板,叮咚一声放入铁匣里,麻利地用纸包好了包子,递给客人,客人一口下去,香汁流了出来……
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讨。如果卑颜屈膝地说上几句好话,或许,就能有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到手。老板慈眉善目的,像是个好人,如果……
但如果这样,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就是靠出卖尊严来苟延残喘的叫花子!我不是叫花子!他在心里大声喊。可是,不如此,那又如何?
一只黑黑的小爪子赫然出现在那一笼白白胖胖的包子中,很快,两个包子被奇迹般地掠走。扬灵飞速地把目光寻向那爪子的主人,一对溜圆晶亮的眼睛,一个蒜头鼻翘翘的,是他!还没等扬灵反应过来,那个小混混却朝他扮了个鬼脸,往人群堆里一钻,便没影了。
“咦,我的包子怎么少了,叫花子,是你拿的!”扬灵还试图摸索小混混的身影,冷不防老板却对他一阵劈头怒喝。
“我,我没有啊。”无辜的扬灵举起手,表示清白。
“那你光看不买地傻站在这儿这么久干嘛?还不是想找机会下手?”老板似乎窥穿了他的心思似的,理直气壮地说。
“我,不是叫花子。”扬灵红了脸抗辩着。
“不是叫花子?有钱就买,没钱就滚,懂吗?没空和你瞎啰嗦。”老板喝了一句后,马上又堆上笑容,去招呼下一个顾客去了。
扬灵落寞地回了头,走出人群。他感到脸上烫烫的。他不是叫花子,可是这世界却要将他逼成叫花子。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经意间,他走上了埂子街。路边杨柳依依,时不时地拂到他头上。扬灵有些烦躁地撇开柳枝,自顾自走着。
这是扬州最为繁华的街市之一。道路是青色条石铺就,平坦齐整,两边鳞次栉比的是精致的店铺,雕栏画栋,描金绘银的,店里摆的都是南北奇货,东海的珍珠,南海的玳瑁,西域的象牙、玉石,在扬州能工巧匠手下都成了千雕百琢的精品,更不要说什么珠翠香粉、绫罗绸缎、雕漆木艺、古玩字画,更是应有尽有。
这丝毫不奇怪,因为埂子街的尽头,便是钞关了。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上有七座钞关,从南到北分别是崇文门、河西务、临清、淮安、扬州、浒墅、北新关,可唯有扬州这座最大、最知名。西来的粮食、东来的珍宝、南来的丝绸、北来的官差哪个不在钞关停驻了,再渡江或出海,或者直接进了扬州城最热闹的街市,最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