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待泠梧出去后,扬灵便一个人躺在这恍若仙境的画斋里。优雅的气氛,伴随着沉香的幽远清香丝丝缭来,让他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这果真不是在梦中么?扬灵好害怕这是一场梦,一挥手,梦就破碎,卑贱、饥饿、穷途末路又会汹涌而来。但是,这不是梦,她告诉他的,这不是梦,这是人间。
这是人间。可是,为何如此呢?这位从天而降的高贵夫人,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她的举止是那么优雅,她住在这阆苑仙境般的园子里,她为何,如此待我呢?
扬灵想见自己还躺在这孔雀翠锦被中,便心生一阵羞赧。两碗米仁粥下肚,他已觉得有些气力了,便起了身。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另一种生活的经验立即奔袭而来。哦,这是多么的不相称呀。我沦落得如此邋遢,一定弄脏了人家的床榻。她却是一点也不嫌我吗?但他还是不敢马虎,把那柔绵细薄锦被方正叠好,放在塌上,又仔细审视了那玉竹簟,生怕有什么泥尘沾在上面。
接下来,扬灵在这画斋中走了几步。画斋中的那两架子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小心地抽出一函,是宋版《玉台新咏》,他有些狂喜地想解开书扣,翻看一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为客于此,还是莫造次了,只得悻悻地把书放回去。
他走到书桌边,见到宣纸上绽着的那几叶兰花,才有几笔,未审作者将如何意图。扬灵端详了一会,拿起一只未上墨的笔,这边一勾、那边一点,在想象中续画上,又小心地将笔插回。
这时,门帘忽然动了,扬灵立即谨慎地恭立在一边。进来的是一位少女,她额上箍着一个天蓝丝发箍,上身是一件翠蓝色交领绢缘短襦,系着藕合色百褶裙,手里捧着一函书。见到画斋里有个陌生少年,少女先是一愣,问道:“你是什么人?”
扬灵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小可薛澈,字扬灵。”
少女瞥了扬灵一眼,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书架前,把抱着的那函《李义山集》放入,又信步走到书桌前,歪着头看了一下那半幅兰花,皱了皱眉,随手拾起搭在端砚上的毛笔,蘸了蘸墨,这边一勾,那边一点的,如此一番后,把笔一甩,又旁若无人地走出去了。
倒是扬灵有些怔住了,那股子清高傲气袭人而来,冲得扬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走了一会,扬灵才回过神来,走到书桌前一看,却一下子睁大了眼,原来,那少女随手添画的兰花,柔叶伸展却有一股韧劲,似剑锋扬起,好一幅兰花图!她是谁,竟有如此气魄和笔力,扬灵不由得心生几分钦佩。
“薛公子,你已起来了。”不知何时,青萝已进了门,“那就请公子去沐浴更衣吧。”
“好的,谢谢你,姐姐。”扬灵拱了拱手。
青萝却抿嘴一笑:“公子多礼了。”
“哦,对了,刚才,有一位小姐来画斋,不知可是贵府小姐。”扬灵想起了刚才的事,便有一问。
“是热的,还是冷的?”青萝却先提了个奇怪的问题。
“何谓冷热?”扬灵不解了。
“我们府上住了两位小姐。一位是夫人亲生女,这些小姐脾气有些古怪,见了生人不爱搭理,待人仿佛冷冰冰的,我们暗地里叫她冷小姐。另一位是舅老爷家的表小姐,这位小姐却是热得像火一般,我们叫她热小姐。不知公子遇到了哪一位呀?”青萝调皮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扬灵也笑了,“那我恐怕是遇见冷小姐了。”
“那冷小姐搭理过公子没,是不是让公子碰了冷壁?”青萝狡黠地一笑。
“唔,那位小姐,还是理过我的。”扬灵搔了搔后脑说。
“哈哈,公子,你别看她对生人冷,其实她的心眼很好,又爱打抱不平,替人出头,好几次老爷要打我,都是她保了我。”
“对了,还未请教贵府主人。”
“我家老爷呀,唉!”青萝却忽然换了一副怨天尤人的神色,“这怎么说呢,这怎么说呢?他姓秦,是扬州本地数得出的大盐商,大财主,别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对了,还好他现在不在家,他一年十二月倒有八九个月不着家的。这样才好,否则,我们可就活得没这么快活了。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浴汤怕是要凉了。薛公子,我马上引你去沐浴吧。”
“有劳姐姐了。”
“别叫我姐姐,否则把我叫老了,我可不答应,就叫我青萝吧。”青萝掀开了帘子,让扬灵出去。画斋外是一间清堂,堂上供着些时鲜花卉,引人注意的是壁上挂着好多字画,可惜扬灵无暇赏欣,便跟着青萝走出门去。
门外是一条小径,两侧种着高大的芭蕉,如扇的叶子油绿得能滴出水来,在夏日中招摇,仿佛引来阵阵凉意。
青萝在前面款款走着,一边说:“这一处小院是夫人的书画室,夫人说什么蕉阴消夏的,就种了些芭蕉,让它映着窗子,又取“阴阴夏木啭黄鹂”之意,把此处唤作“啭鹂斋”。
扬灵应了声,回首一看,这三开间青瓦白墙的小屋正好隐映在芭蕉绿中,尤是清雅。
鹅卵石铺就的曲径在幽幽林间延伸一会,又来到一片开阔处,曲径析为几缕,游走在丛丛花木间。只是已是仲夏,这些春花早已谢了,如掌的绿叶却还鲜艳。“这里种的是牡丹,是夫人托人从洛阳带回的花种,到三月间,这一片尽是姚黄魏紫,看得眼睛都要糊花了。”
“贵府的园子好大呀。”扬灵第一次置身于这精致美妙的园林间,以往,他所见的无非山野田间,而这处处留心营造的精舍园景,就算没有万紫千红,却是让他眼花缭乱了。
“其实也不算太大,只是盖园子时,夫人和苏州请来的叠山师郁和画计了有大半年,哪里种什么花,建什么亭子,画的图纸也有几百张,最后才成这个样子的,说是三步一景,五步一流连。可我们老爷却不允了,说是尽是些花花草草,不够气派,最后,只能把园子的前半部分让了出来,老爷自个找人盖了高堂大厅,摆了好多铜狮子铜麒麟在里面。”青萝一面说,一面显出鄙夷的神情。
绕过几块太湖石垒就的小山亭,跨过一座架在潺潺溪流上的半月形石拱桥,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是一排齐齐整整的小屋,屋前庭落里铺着鹅卵石,石间是绿茸茸的青苔,一棵挺拔俊俏的梧桐树掩在小屋飞檐之上,树下是几块顽石,石面却是平的,作出石桌石凳的摸样。小屋的窗格和门都是素色,却精雕着飞鹿纹。
青萝打开虚掩着的正门,进去后,便是堂屋,正面墙上悬着幅《赏月夜吟图》,两边一副对联“染得溶溶月色,醉与淡淡风香”。图下是一张乌木雕花茶案,两边撒着两座玫瑰椅。
“这是染月庐的客房,不过平日客少,一直空着,薛公子若不嫌简陋,就请先住下。”
“叨扰府上了。”
青萝再引扬灵到了侧屋,这是一间卧室,内侧是一张雕漆八步床,悬着紫纱帐幔,用锦带鸟首银钩钩住,床上铺着玉簟,叠着绣蕃莲凉被,床边是一盏连枝树高脚灯,一鼎景泰蓝博山炉,窗边,一张黄花梨书桌上齐齐地放着文房四宝。
“薛公子,这是您的卧室,你看可满意?”青萝回头一笑。
“满意,满意,这,实在是太好了。”
侧屋后,还有一间耳房,房内围着山水画屏,转入,里面便是一只香樟木浴桶,傍边的小几上已叠放好干净衣裳。
“便请公子沐浴更衣。”青萝指着笑笑,便先出去了。
扬灵见那温暖的汤中放了香花,熏得整个屋子如四月的芳园。他却有一些局促了。这个世界太陌生了,他仿佛一只邋里邋遢的流浪狗踏上了锦绣堆一般,一举一动都不自在起来,生怕自己弄脏、弄坏了这精致世界的一草一木。“我在这里算是什么呢?”在最初的新奇后,一个疑问在心头升起。
若不是做仆人?可是,她对我却是如此礼遇。若不是做客人?我又算什么客人呢,一个流浪儿而已。
他把身体埋入那温香的水中,小心翼翼地去感受那精致的舒适。但立即,黑色的回忆如影子般追了上来。“啊!”他清醒过来,心中悸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