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室的门猛地开了，风夹着雨点卷了进来，还没等它们放肆够，门又被迅速的关上了。

贲子良穿着湿内裤闯了进来，手里拎着澡巾香皂洗发露。

“快擦擦！”父亲扔过来一条干毛巾。“干净衣服就在帘子后面，去换上吧！”

贲子良接过毛巾往头发脸上乱擦，一边朝换衣裳的帘子走。

“水不凉吧？”父亲问。

“不凉，温度正合适！”贲子良在帘子里头答道。

很快，换上干爽衣服的贲子良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他穿的是库房里清一色的运动服三件套，不过他上衣只穿了黑黄相间的短袖T恤，外套被他拿在手里，就那么光着脚，趿拉着凉拖，朝餐室中间走来。

清洁一新的贲子良再没有之前肮脏邋遢、土里土气的样子。

室内早已点上了蜡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站在大家面前，因为才洗了头发，久未打理的头发凌乱的耷拉着，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泛着湿漉漉的光。他的个头实在不高，大约一米七，肤色很黑，露出的大半截手臂粗粗的，闪着黑油的光。脖子短粗，肩膀和后背又宽又厚实，从后面看，跟黑猩猩有异曲同工之妙。腰挺粗，腿却粗细适中、结实有力，身材是地地道道的车轴汉子。可能是因为长年窝在塔楼里开吊车的缘故，肚子有些发福，却不显得臃肿，反而显得敦实霸道。再配上他这左摇右摆、虎虎生风的步态，怎么看怎么有种混社会的大哥气势。

他对着大家微微笑着，厚墩墩的嘴唇翘着，圆溜溜的眼睛弯起来，闪着愉悦的光。看着那张脸，□□老大的气质顿时消减了一大半。

“坐下吃饭吧，先喝碗姜汤暖暖胃。”

“哎！”他挨在父亲的身边坐下，自己盛了一碗姜汤，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然后大声的呼出一口气。

“真过瘾！”他不吝称赞。“我在武汉打工的时候喝过一回可乐煮的姜汤，在咱们东北这片还真没见谁这么做过。”

母亲微带得意的说：“是我家丹阳跟同事学的，没想到味道比老法子煮的姜糖水更好，这不今天就用上了！”

“我说呢，还是上班的人有见识！”他咬了一口馒头，问：“妹子是什么单位？”

“省城***公司。”

“那可是有名的大公司！大前年我给你们公司盖的新办公楼，三十层高的，可气派了！妹子真厉害！”

被他夸的不好意思，其实我跟厉害挨不着边，我在公司干了两年，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连大老板都没见过，顶头上司要不是见我还算老实勤谨，早就辞了我了。

“公司很好，我干的并不好。”

“此言差矣！”他大嚼着馒头，摇头道：“古人有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是干的再不好，也比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干的好的人优秀，你要是真的不好，人家大公司能要你？妹子你太谦虚了！”

我刚想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只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接他的话。他明显是没话找话，我实在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更何况，是否谦虚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指着桌子上的香肠和猪爪，感叹着：“这些个东西，今天吃没了，往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吃到。”

话说的伤感，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下去了。

父亲咳了咳，问他：“家里……什么情况？”

“不太好。”贲子良咬了口馒头，在嘴里慢慢嚼着。“一路上有军队的人守着，不多，也就是在村镇入口有一两个军用帐篷。我躲着他们，走了七天才走到我们村子。”

贲子良划着小船，中间歇了两回，到第二天天亮靠了岸，将小船藏在岸边的芦苇荡里，就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在城镇附近时候他险些被留守的大兵发现，吓得差点尿裤子。他连忙找了个草窠蹲了一天，到了晚上，那几个兵还在轮流巡视，他也不敢冒然混进去，就继续等。直到后半夜了，那几个兵可能是困极了，都钻进帐篷，好一会儿没出来。他这才下了狠心，从一旁的树林子里头饶了进去。进去之后，他高抬腿轻落步，撒腿飞跑，直跑到嗓子眼儿冒烟才停下来。快要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又困又累，找了个烧得只剩半边的小楼里，也不管里头有没有烧糊的死尸，靠着墙角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不敢在大白天走路，就窝在那栋破楼里歇着，守着几具焦黑的残肢，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两口水。因为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家，他不敢放量吃喝。

就这样，他又等了一天半宿，后半夜才起身赶路。如此一路上走走停停，虽然脚程快身体好，可还是用了七天才回到西山村。

西山村的村口同样守着几个兵，贲子良的家在西山村里头的茶棚屯，恰好在公路边上，离镇子不到二里地，他进了村子也不敢回家，眼看着差一点就能回家看看了，却不想耽搁住了，急得他死的心都有。

说话也巧，滞留了两天之后，大兵们开始陆续撤离了。两天后的清晨，军队的绿色卡车从贲子良的眼前飞驰而过，连着带走的还有村口的绿帐篷。贲子良欣喜若狂，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那些当兵的再回来。又静静的等了一天半夜之后，贲子良在次日凌晨沿着公路往家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他那个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