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到底部,扑鼻而来的霉味已经令人不堪忍受。想及阿修拉便在这样湿冷阴霾的地方一呆数日不见天日,百里安感同身受,只觉得自己的鼻子又泛起酸来。
如果自己能将这城打理得再好一些,游民们都能有住处和饱食,第二个、第三个阿修拉或许就不会出现。
天大地大,生者为最重。旁人只道他任性,那晚上主震方过,余震也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他却偏偏执意带出一小队人马,紧挨在搜救屯兵的屁股后面打探一丝半缕幸存者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挖出来了一个死里逃生的阿修拉。只是不知那样顽强的一条生命,现下能否再多撑过一道鬼门关。
想得正入神,没注意前人陡然收住了脚跟。百里安一头撞上了那人脊背,尚且头晕目眩之时,便听闻那人小声嘱咐:“话先说在前头,代城主见了人,说了话,能多快出来就多快出来。迟了要被国师发现什么,小的只说什么也不知道。”
“好。”
得了他此番承诺,引路人这才让开身子,显现出其后的别有洞天。
阶梯处尚且一路阴暗,下到地底此处却不知为何突然光华大胜。百里安眯着眼睛左右寻觅,并不见有燃灯或活把之类。光亮好似是从头顶脚底,自四维八方的每一处平匀散出的,不止是看起来亮,便连湿冷的身子也被这光照得蓦然干燥了许多,甚而有些暖烘烘的。
形似艳阳却没有日光的毒辣,奇了怪了,地底深处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
来不及再多惊叹,百里安抚摩着身旁透露微光的墙垣走了几步路,突地摸到了一把火烫的栏杆。
“呀”地一声横叫起来,他极速缩手回去,但见掌上已经印出了浅浅的几道烙痕,还沾了一手发焦的铁锈味。
这动静似惊动了栏杆之内。一道弓起的背脊紧绷如弦,随着栏杆晃动的余音细细密密地发起抖来。沿着脊骨顺延而上,他视线紧随呼吸停滞,全因为陡然目睹一轴卷画满背满幅地镌刻在眼前鲜活的血肉之上。脊背颤抖,那画也跟着颤抖,画上神灵鬼怪、骷髅尸骸,全好似活了一般腾挪旋转,随时随地欲有呼啸而出之势。
许是因为用色太过鲜明?玄黄为基,五彩皆并,那卷画血肉在百里安眼里化为斑斓一片,端得是狰狞神兽刨蹄怒号,天罗地狱一战修罗。绮丽是绮丽,然则诡异更甚,令人远远瞧得一身冷颤,回过神来已退出栏杆七八步开外。
也是站得远了,百里安终得以将面前怪异的牢笼尽收入眼底。它的栏格粗大,几乎能容一个五岁孩儿侧身挤过。多年不经修葺更换,那些铁栏粗则粗矣,却一根根锈蚀不堪得露出了芯丝。然则想试试它们的牢度也是贸然之举,其表面火烫惊人,常年高温炙烤落下的红铜色粘渍几乎没有冷却下来的时候,正是早前沾了他满手的那些。
这根本不像是关人的地方,倒像是,倒像是……
百里安心有所及却一时说不上来确切,于他身后,黑袍法师如从弥漫烟雾中凭空变出身来似地,神出鬼没地贴近他耳畔补了一句:“像是囚禁定神兽用的。”
正是!
电光火石之间,这避世的处所、巨大的牢笼、还有浓烈的高温……种种奇怪的地方都对上了号。百里安应是要感激突然现身解惑的国师才是,只是见到其人贴近眼前的凄凄枯笑,他是实在无法同样笑颜相对。
“小主人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抛下一句不指望回答的问话,国师吓得少年城主惨白了一脸,这才算放过他去叨扰别人。烫到少年一碰就惊叫的栏杆,国师竟然徒手便握了上去,且握紧了还大力摇晃了几晃,俨然无视于皮肉焦糊的声音和气味,“来啊,跟百里屠苏的亲弟弟打个招呼!”
他原有不下几种方式引见自己,但却不知为何单单选择了此一种,最是调侃与挑衅。
笼中少年听得“百里屠苏”这名字,背上大抖一回,终于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来。一身黝黑油亮的皮肤,亮得慑人的一对眼睛——那可不就是失踪至今的阿修拉吗?
他还好端端的活着……这足叫百里安舒了一口长气。但一细看发现其形容憔悴,现下也正□□——额上斗大的汗珠串串往下滴,眼珠里全是屏出的血丝——再一想及他背上那幅让人心惊肉跳的怪画,百里安再也沉不住气,咄咄逼人地质问黑袍国师道:“你在他身上都做了什么?”
“吾辈?呵呵,吾辈行事不愧于地人天三界众法,小主人倒不妨问问这厮,他自己十年前往自己身上捣鼓了什么,竟得以历诸经年容貌不改。”
自持为侍神者的术士,说话大抵都是这样拿腔拿调、弯弯绕绕的。百里安费力听了个一知半解,剩下的只好由阿修拉自己来说。但举凡百里安透过栏杆向阿修拉问什么,对方都以默声回应。倒是小城主脖颈上的伤疤被国师瞥见,又徒增他一声冷哼,“容貌只是不改。至于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劣根性,吾辈看来那是愈发精深了。”
“好一个老不死的吝啬鬼……”小城主蹲下身来好言好语的问话,阿修拉是一句也不搭理。对那一介术士的嘲讽,这恶贯满盈之徒倒来了劲了,就是难受得紧咬牙关也要一一还击过去:“那时偷过你一颗宝珠,你如今就要这般换着花样给我罪受?”
“一颗宝珠?!”人前总是冷冽姿态的国师为之勃然大怒,指着牢笼上下厉声喝骂起来,回声竟能震得四壁隆隆:“——那是定神兽的眼珠啊!你当日敢挖大迦楼罗鸟的眼睛,怎想不到而今赤城……不,是整个摩多阎罗都只好建在流沙之上!今夕之间,随时随地,定神兽一日不在,此地天灾人祸注定接连不断!延绵无期!”
震怒发泄过了,老国师接连咳嗽了一阵,连捶着胸口还不忘阴声低笑,“吾辈老了,能在将死之际和旧相识碰个照面不容易。怎不能多留你一时,在这番故地叙一叙往事呢?”
一番长诉,竟连性情宽宏的百里安也陡然觉得,这牢中困踞着的穷凶极恶之徒既不负“摩多阎罗之蛇”大名,倒也确实值得一死谢罪。
“我与你说过多次,这不干我的事!”
然而沉吟良久的阿修拉却自有一番说法。最让国师着恨的是,他到如今依旧毫无悔改之意。几天来反复盘问、轮番折磨,得到的只有此人初来此地时大言不惭的论调:“我不知你们的神兽是怎么逃出这笼子的,眼珠也不是我动手挖的。大寅三年九月初四,我只经手过一枚成色漂亮的碧珠,转卖的钱也一大半都分给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对这样的人渣,会仔细坐下来听他胡扯乱弹的,或许也只有百里安了。
“你问我为什么把日期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是散伙之前的最后一票。”
百里安信的不是阿修拉的话,而是他不知重复第几次同样的说辞时,抑扬顿挫毫无更易的声调。那一对与年龄不符的深霭眼眸始终敢于注视着审讯者,迷蒙间穿越了时光,回到浪子回头那年的时景,“我与他们都说好了的,干完金盆洗手,天涯各自谋生,就当……”
“就当什么?”百里安不禁追问。
舔了舔干裂的唇瓣,阿修拉将熟悉的血腥味卷进舌底,一骨碌躺倒下来背朝人睡下了。
就当不负公子所托,不负了这条“大有可为”的卿卿性命。
——只是到如今再如何漂亮地说话,就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阿修拉……阿修拉。”
百里安走后,那与他宿怨一场的老国师竟没有再来寻他麻烦,但容他困倦极了沉沉睡实下去,顺势做了一场深长安然的梦。
还记得公子屠苏初闻他的名字时,不管满大陆的人如何为之闻风丧胆,其人倒是一时新奇叫了几声不算,连那对深湛的眼眸也忽然随之有了神采,“你可知这名字在龙语里是‘护身符’的意思?”
也只有在梦里,百里屠苏的样貌与他自己一样定格在了大寅三年。那时战火还没有烧到赤城城楼,老狼王健在,茜公主爽朗。公子屠苏与其璧人一对,凑在一起倒是公主多英气——什么打猎、攀墙,还有无事趴在城垛上拿百发百中的泥弹弓砸现行扒手,反叫做夫君的常常自嘲,除了从小到大陪她疯玩瞎闹,自己实在百无一用。
但正是这百无一用的百里屠苏,待他与他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兄弟竟能不问过往,也不计较得失。人与人相遇相知实在要仰仗缘分,“摩多阎罗之蛇”的眼泪足有一大半是流得假惺惺的,但阿修拉短短人生中或许是唯一一场真正发自肺腑的恸哭,却偏偏为当时的赤城城主百里屠苏所见,并为其所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