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稍安勿躁,听听苏勒怎么说,”胤礽意外地格外看重苏勒的想法。
这个妹子比起旁人来有些特别,胤礽一贯是知道的。两年前别的孩子可能书还看不全呢,她就已经可以随太皇太后接见蒙古命妇了,听说那些让他自己都格外头疼的蒙古各旗关系,她那时候就已经门儿清。这两年倒是不在宫里折腾了,老祖宗那边虽然也还亲近,但去的明显少了,在宫外头一住就是大半年,还搞出来一个诗社,搅得满城风雨。看看最近一期参加庆云茶会的姑娘们的家世,那可是连胤礽都咋舌的。
苏勒能在京城圈子里掀起这样的风浪,能让这么多比她大了不少的姑娘聚在她身边,其中不乏有宗室格格、皇亲贵戚,想必比传言还要不凡。更何况,苏勒说明珠恶性不显,也不像是帮着明珠的意思。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胤礽本不是刚愎自用的性子,因为苏勒本身的名声,竟没有丝毫小瞧她是个年幼的格格。
苏勒内心给胤礽点了个赞,接着说道,“四哥说得不错,明珠的确是贪钱了一些,家里吃穿用度,奢侈至极。但这种事儿,大家都知道,皇阿玛自然也知道,他又不是没去过。没有因此治明珠的罪,无非因为贪钱在阿玛看来,大约也就是私德有亏,算是小节。
“明珠是对大清有大功之人,当年皇阿玛亲政力主撤藩,明珠没有理会吴三桂的贿赂,一力支持皇阿玛。三藩之战,明珠时任兵部尚书,一应粮草调派、兵饷筹措、讯息收集都是明珠居中协调,毫无纰漏。台湾之战,明珠力主接受台湾投降,又支持开海禁、活生民。照我看来,明珠也算是个能臣,至少是个可用之人。”
苏勒注意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太子面色不改,对苏勒这一番评价,竟然并没有跳脚。不动声色,颇有城府。苏勒心里对太子的评价立刻又上了一个档次。反倒是胤禛皱着眉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大约也不只是我这样想,皇阿玛到了现在,不也还感叹当年撤藩,满朝都是反对之声,只明珠出言支持?皇阿玛宽仁,有些时候,不是大是大非的错,他都能包容,他能让在旗子弟打个条子就去国库借钱,实在还不上的,还能减免,就说明他对钱并没那么看重。
“目下能抓住的明珠的过失,也就是贪钱、结党,贪钱不算是重锤,那就只能参结党。结党这种事儿,自古有之,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大家平时总有个交好的,再有个看不顺眼的。譬如太子和四哥好,却和大哥貌合神离一样。”苏勒试探着调笑一下。
胤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给苏勒打个眼色,想要让她收敛一些。
胤礽却哈哈大笑:这个苏勒,实在是个妙人!这些事儿胤礽心里都想过,但被苏勒一说,只觉得通透极了,说着说着竟然开起他的玩笑了,当真是胆大包天。
可胤礽喜欢她。听惯了老师、兄弟们甚至是皇阿玛弯弯绕绕地打机锋,苏勒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明明白白好不掩饰的话让胤礽觉得亮堂极了。
“胤禛,别拦着啊,我听得正高兴呢。接着说,说得好。”胤礽甚至忍不住拍了拍手,“真不愧是我的妹妹,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倒是戳了胤禛的痛脚,看起来倒是更加不快了。
苏勒察言观色,自然注意到自家四哥的诡异傲娇状态,心里不禁祈祷太子爷别把自己的欣赏挂在嘴边儿上,四哥可是个吃醋精!
“四哥也是担心我,原来我们一道看书的时候,苏勒就是这样常常口没遮拦,总是被他训斥呢。太子哥哥不生气就好。”说到这里,苏勒停了停,对着胤禛笑一下,语气明显软和了不少,“四哥也别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我还能容不下自己妹子说几句实话了?不打紧的,”胤礽摆手,也不管胤禛,语气之中透着急切,“既然贪赃和结党都不是重锤,你倒是说说,怎么才是重锤?”
苏勒沉吟一下,与胤禛对视一眼,又看看胤礽,问道:“我说了,您能不能保密?”
胤礽神色立刻郑重起来。其实明珠还真是一块硬骨头,索额图啃了这么多年,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也没把明珠怎么样。明眼人都觉得明珠这样下去早晚会倒,但人家还就是不倒。苏勒虽然年纪小,可方才一番分析切中肯綮,且在明珠府住了不短的时间,说不定真能一眼看出明珠的弱点。
“你说,我听着。此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不会入第四人之耳。”
“明珠也不是没有弱点。他弱点太多了,甚至都摆在明面上,皇阿玛都知道,也敢用他。帝王心术,太子自然比我懂得多多了,要扳倒明珠,让索相起复,关键不在明珠身上,而在皇阿玛身上。”
胤礽似有所感,却并未通透,“此话怎解?”
“总要有些他没被皇阿玛发现的、且皇阿玛无法的容忍的事儿被暴露出来,才能算是扳倒明珠的重锤。至于索相起复,就更不好办了,索相下台,关键还是因为河道之争。听说今年阿玛要南巡了?”
胤礽点头,他自然是知道康熙南巡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明珠从南边儿回来之前,就已经把南巡的事儿办了个差不离,各处行宫、接待、陛驻之地都已经选好,毕竟是第一次南巡,台湾收复,朱明王朝的最后残余也肃清了,声势浩大一些也是应有之义。苏勒一直在明珠府,知道的可能比他还多。
“南巡必然是要查看黄河治理的。靳辅时任河道素有建树,但这三年来时时被人诟病,不就是因为党争?明珠力挺靳辅,其实未必是为了自己,只因靳辅确有治河之能,这又是皇阿玛时时挂在心上的。”苏勒说完停了一下,感叹道,“说句老实话,揣测上意这一层上,索相实在差明珠太远。”
即便如此,胤礽依然还能沉得住气。面色倒没有不愉,语气也只淡淡的,“明珠不就是靠着拍马屁上位么?”
苏勒觉得,太子真的可以称作是好涵养了,看看胤禛,才觉得话实在不能说太透,话锋转至贬低明珠的方向,“家世使然。明珠是叶赫金太吉的孙子,与咱们家可算不上是什么太好的关系,在当年甚至可以说是世仇了。败军投降,从小过得谨小慎微,科举上位,自然会察言观色。索额图虽然是庶子出身,在索尼家也算是成器了,但跟明珠幼年时常常觉得自己朝不保夕可不一样。后来皇额娘进了宫,就更自诩为皇亲国戚,心态不同。人啊,不都是被逼出来的么?”
“这跟扳倒明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太子哥哥想想,明珠事事办的熨帖合意,索额图反而总是自以为是的跟皇阿玛唱反调,皇阿玛怎么能离得开明珠?你找了他再多把柄也没用,只要没触及底线,谁不想要个听话的手下啊?”
“所以,要让明珠触及皇阿玛底线,皇阿玛打心底里厌弃他,才能真正扳倒明珠?”胤礽这算是彻底明白了,接口道,“其实也不必让明珠真的做什么,只要皇阿玛以为他碰了不该碰的,自然会发落了他。”
“不愧是太子。贪赃不行,可参枉法,结党不够,尚有营私。关键在于皇阿玛心里的那条线。贪钱不可怕,谋权才是要命的。”
“该说不愧是苏勒才是。”胤礽对苏勒不吝称赞,“你提到靳辅,说这个人是关键?我知道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
“太子以为靳辅的名声,是他自己炒起来的?这也算是一种党争的手段吧,捧得越高,摔得越重。靳辅的那些保证,并非自己所愿,只是被逼无奈而已。若非靳辅真有才干,此时早已不知死了几回了。”苏勒在纳兰府时间长了,多与揆叙探讨朝政,也就知道了一些只有明党知道的内幕。
“你想让我保他?”胤礽从苏勒的话里听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可他是明党,这事儿不易。”
“好端端的治河大事,被党争搞得乌七八糟,也难为皇阿玛还能忍得了。索额图要是找个能力比靳辅强的,不保靳辅也没什么。皇阿玛求的不过是水患能顺顺当当解决,至于那一边儿得了彩头,他才不会关心呢。”
“但索额图就败在河工上,”胤礽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看样子,是索额图不想放过靳辅?也是,遇上这样的事儿,虽然伊桑阿没收到牵连,但原本能补上的大学士的缺儿,却没了着落,仍然平调到了尚书之位。索党上回吃的亏可谓不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是应有之义。
“那就多等几年吧。扳倒明珠并不算难,难的是找个直言敢荐之人,不怕死敢说话的,还不能是索党,最好要是清流,不是满人最好。当年苏克萨参鳌拜,自己却也不算干净,在旗的难免涉及利益纠葛,倒显得的不是为了家国社稷。”苏勒点评道,历史上各种倒台的大官,多有被这种人参倒的。
“你是说要找汉人?”胤礽倒是有些为难,这时候胤礽的老师还多半都是满人呢,康熙什么都想着太子,前朝用的好的,也挂给太子,就是明珠也挂着太子太傅的头衔。太子还未长大,原本也不需要自己的班子,好好读书就行。
“最好是汉人,”苏勒点头,“太子哥哥也不必太心急,您不是明年就要出阁讲学么?如今能腾出手来找我对付明珠,想来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胤礽笑而不语。
“那不就得了,最迟明年,皇阿玛肯定要建詹事府,到时候翰林、学士、庶吉士等肯定是要补詹事、少詹事的,毓庆宫估计都得被汉臣占满了。文人之间或多或少总有联系,到时候找个心腹之人寻一二耿直敢谏,又想着青史留名,博个好名声的去参不就行了。怎么找茬,怎么参人,文人们可比我们在行多了。”
苏勒这打着的也是缓兵之计的主意。苏勒欣赏靳辅,希望他能早日完成河运分离,不要被党争掣肘。太子如此心急,苏勒也不知索党哪日发难,又想取得太子的信任让他帮着自己查胤踽的事儿,一番话只说的脑细胞都快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