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衣却意外得很严肃,她极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和莫名的悲哀,说:“嗯,那我等你。”
然后籽言抬起头,对着及衣笑了。籽言的眼里泛着光,嘴唇苍白,极细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很美很美。及衣想起了幼儿园的时候,她看到那个肤白唇薄的总是以笑待人的温柔的女老师在院子里跪倒在花坛旁,哭得声嘶力竭,像是要捣碎自己的心一般。那一幅场景与籽言的笑交织,留在及衣心中很长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被及衣忘却了。
及衣和籽言,像是街道两边的树,不曾交心,无法触碰,春夏秋冬,相互见证,在守着城市的喧闹的同时守候着对方。她们要一起看很多很多人离开、死去,直到世上的氧气被人类吸尽,河水不再乖乖地向下流,直到人们不再区分好人跟坏人,直到,世界毁灭。
至少,在她们两个分离之前,及衣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因为及衣一直都没认清一个事实。不管发生什么,傅籽言就是傅籽言,林及衣只能是林及衣。
那天之后,及衣和籽言像以前一样相处。不如说比以前更加亲密。那一天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在时间的地毯上一个孩子横穿着跑过,留下了一个很小很黑的脚印一样。
5月31日,及衣拉着籽言去学校旁边的哎呀呀给老爹买生日礼物。
及衣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们家那个男人呀真矫情,去年我没送他生日礼物,他又吵又闹的,说以前那个在贺卡上画一家三口写句‘世上只有爸爸好’的衣衣已经不在了!你说他,我都几岁了他还叫我衣衣,而且以前送贺卡我写的是‘爸爸我爱你’,哪会写‘世上只有爸爸好’这么肉麻的话……”及衣一边抱怨,一边看架子上的东西。
籽言在一边噗噗噗地笑:“你才五年级呢,别跟个怨妇似的。”
“籽言你成熟行了吧!我就是看不惯我爸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娇气,他昨……昨天还跟我一起看数码宝贝来着。”
籽言没说话了。她看向架子,说:“这些都是女孩子的东西吧。而且挺贵的啊。”
及衣看籽言岔开了话题,接道:“其实,我从来没来过这里。以前总是不敢走进来,总感觉,看着高年级的女孩子们频繁出入,变得更加成熟,就会有点害怕。啊,不过籽言的成熟跟她们的成熟不一样的。我……我是说,籽言的成熟是很特别的成熟。”及衣的脸微微的红了。
“其实我也是这样不太敢进来的。”籽言顿了顿,继续说:“决定好买什么了吗,钱够吗?”
及衣从架子上取下了盯了很久的耳机,“就这个吧,他还挺喜欢听那种很俗的歌的,比如两只蝴蝶什么的。”
及衣以为籽言会笑话几句,没想到她定了定神,说:“其实我爸也喜欢听歌。他喜欢小野丽莎。”
“小野丽莎?谁,日本人?你爸品味真高。”
“嗯。他年轻的时候去日本留学,在那里认识了我妈,然后他们结婚了。”
及衣觉得籽言的回答有点不着边际,可是这种感觉没能超过她的震惊:“你妈是日本人?!”
“嗯。我妈年轻的时候挺叛逆的,外婆说她不像个女人,后来遇上一本正经的我爸,就被驯服了。”
“挺浪漫的故事啊。那你去过日本吗?会说日语吗?”
籽言沉默了良久,然后她抬头,说:“不,不会。”
时间的地毯上又多了一个成年人的脚印,很大,跟旁边那个小脚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及衣没有注意到。
及衣只是个普通的家庭里成长的孩子,爸爸不让养狗,妈妈每天督促她学习,她在奶奶的村子的天地里撒过野,在奥数班里笑过老师趿拉在鼻子上的老花镜,住过潮湿阴暗爬满蜘蛛的平房,受过爸妈从床上吵到床下闹着要离婚的威胁。但是她好好地长大了。
然而籽言虽然长大了,却被她强行推向了“成熟”的一堆人里。
及衣有“普通”的权利,所以她可以不知道这些事。
但是及衣你知道吗,那个安逸的下午,这个成熟的女孩坐在你的对面,看着你湿润的双眼,白纱的窗帘在你身后飞舞。
籽言在及衣的光里,及衣却在籽言的白昼里。
籽言有多么嫉妒你。
谁说这个世上没有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