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座城。
时间会腐蚀这一切楼阁轩榭,将它们全部沙化。待年华耗尽,这座城便会随逝去的生命一同消失。
沙城,就是一个人的记忆。
我久久伫立在这座城里,将那些不愿被沙子掩埋的执着的人带出荒芜,将那些生无可恋的人摆渡到沙的深处。
——卷首语
我没有这样的一座城。
在我最初到阴司的时候,阎王就告诉我,忘记前尘往事的“活“着未尝不是件好事。那时我单纯的相信着他,觉得既然这样快活一些,那就这样吧。
但我每每在午夜从恶梦中惊醒时,背后被冷汗濡湿的衣衫贴着脊背,那种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硬生止住的感觉真的令人痛恨。
我讨厌这样没有过去的活着。
可我却在别人的沙城里,沿着那些转身即忘的过客。
在这一百来年里,我看着朝代更迭,成王败寇演绎出一幕幕令人扼腕的青史壮剧。苍茫山河在殷血的浸染下显得愈发勾魂摄魄,出落成一个令古今风流英雄寤寐思逑的模样。这一出出侵略与占领仿佛是经年戏匣里的一出古剧,永远轮回往复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每当我走进那些成王败寇的沙城里,都能看到他们无一不再与死亡做殊死搏斗。我想,是否所有尘世中人都如他们一般,执着到偏执,欲盛到贪婪?
终于,在岁月的冲刷与光阴的洗礼下,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了一个王朝——禩王朝。终结了百数年来的战争。
大禩初建,天子分封八国领地——楚、赵、虞、宋、秦、陈、韩、燕,以奖赏大禩功臣。
天下初定,战乱平息。天子大赦天下,收拢人心。
随着大禩统治的深入人心,各国之间安邦友好。只是经年积累下来的朝中病垢仍然存在,百姓生活水生火热。
而就在此时,秦国的异军突起打破了八个诸侯国之间长期维持的稳定平衡,他内政修明,邦交友好,迅速取得别国百姓的信任,导致移民人数急剧提升,大禩人口的不均匀流动便是这样轻松打破了这个王朝建立8年来所一直保持着的微妙平衡。
继而,某些国家的领导人因不能引领自己国家发展得比秦国强大,故而整个领导阶层一直处于杀与被杀状态。
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人民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国君是谁,但人民都知道一个人——鬼手先生。
我便是鬼手。
很荣幸,我是秦国人。
不,准确的说,我是秦国魂。
人说拨得一手好弦,音韵旋律混若天籁便可称之为鬼手。人说舞得一柄好剑,斩尽姑苏柳,折断洛阳花便可称之为鬼手。所以他们称我为鬼手。不仅因为这个,还由于我有一把上古玄琴——生离恨、一柄闻名于江湖的名剑——如钩。
但正如我前面所说,我是魂而不是人。因为我是阴司的鬼差,排名十一因而阴间“人”称“鬼十一”。我在地府的这一百多年以来,一直尽心尽力兢兢业业的工作,所以阎王在赏钱上从未亏待过我。
所谓鬼差。自古便被人们冠上无情无爱的冷血薄情。不为世俗情爱所感,不为家国情怀所动。捉拿孤魂野鬼、阳寿已尽的元灵,哪怕执念再深,哪怕怨念再重。在我还没有正式成为一名鬼差前,我常看到前辈们用锁魂链捆绑着那些骇人的元灵,拖上刀山扔进火海,历过阴间九九八十一道刑法,最终或将他们炼为如同鬼差一样冷血麻木的行尸走肉,或将炼为癫狂痴傻满目疮痍的灵魂。
我也没有闲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鬼差候选人中,只有我和那些亡灵一样,日日受刑,年年炼狱。鬼七在我刚到地府的时候说,我的眼睛里有九重天花府的桑槿在盛放。但他前段时间来看我的时候,说,我的眼睛里只有业火淤泥在猖狂。
一百度春秋,终究是磨人的。我在这一百年里,从来只呆在奈何桥边上的炼笼里,日日都有黑熊被放进来啃食我的□□,它们会撕扯掉我的耳朵,踏碎我的脊椎骨,挖出我的双眼,掏空我的胸腔,最终舔嗜干净我的血液。很痛。真的很痛。而那些不情愿喝孟婆汤的人往往看见我,就会止不住的往下灌汤,我是他们的前车之鉴。鬼四当时把我锁进来的时候就说,我是一个执念深重的人,原本是应该进到炼狱里的,但是说九重天上竟有上神为我求情,故便只让我日日被黑熊啃食,保留一切直觉,一点点出去孽根罢了。
刚开始我会螳臂当车的去和黑熊搏斗,最后直到身体被撕裂成左右两半都不愿放弃。现在我只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是愚蠢。哪里会有什么胜利的传言,那不过是捕猎者对猎物的调戏。
到现在,一百年已经满了。我却觉得只像是一场荒唐梦的惊醒。
是鬼七把我领了出去。在我走到那几只黑熊面前时,我甚至开始思念它们。
鬼七说我会是个好鬼差。
好吗?或许吧。不过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以后只不过会像这几头黑熊一样,把那些幽魂啃食得一缕不剩,舔嗜得一干二净。
当阎王亲手为我在腰间佩上魂剑时,他夸赞我双眸泥泞面若修罗,气若彼岸花笑若罗剎鬼。我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地府最深处的炼狱里油锅里挣扎的小鬼们,心里仿佛有悲悯滋养却被冷情扼杀。
我想或许那抹悲悯便是我现在替别人渡命的原因。将活着的人的阳寿转渡到死人身上,让死人生,让生者老。鬼七说我慈悲。慈悲?我不禁嗤笑,或许我想看到的不过是他们因为私移阳寿而被锁入炼笼里多被黑熊折磨折磨罢了。慈悲是什么?不过是我最深的套路罢了。
而第一个心甘情愿陷入这个套路的人,便是平钦玄。那个富可敌国的平钦玄。可他并不是人,他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问了鬼七,他说他是回来报恩的,阴间不能管,也管不起,还让我离他远点。可我向来不怎么听话。只不过,报恩,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当时那个为我求情的上神。我并不认识他,问鬼七,他也不告诉我。罢了,只不是谣传罢了。
要求我为之渡命的雇主大都是平钦玄那里来的,每次都是他和我一起去。他是个蠢人。他竟说,我气若桑槿花笑若夜芙蕖,眉眼落梅浅笑濯雪。可我是地狱里的阿修罗啊。他真是一个愚人。
他还是一个怪人。总是会提起一百年前的桑槿劫。对于那次桑槿劫,我也略有耳闻,说是九重天花宫不稳,天下桑槿花盛放了整整三天,那满天下的红似凝结了殷殷赤血,将天下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像是一条奔腾着血液的汤汤瀚海。但毕竟没亲眼见过,听他说的再动人也只是入耳即忘。他说他死在了那场桑槿劫。他的恩人也死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会死。他说因为他的恩人为了救他。我不屑嗤笑,红尘中人都是如此愚蠢,若是我,便不会为了一个人而祭出自己的命。
那时我看到他眼里悲伤逆流成河,听到他胸腔里凄凉倾倒成海。
而鬼七,鬼差里和我最为熟络的。总为我与平钦玄过进的关系而烦恼。他担心我,这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仿佛对自己充满自信。平钦玄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愚人罢了。鬼七说我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刚刚进地府的那个十一了,我笑他和平钦玄一样愚蠢,若是他去炼笼里待个一百来年,不知那时是不是就是该我取笑他了。他总是会经常提起,当时的十一,就像皑皑白雪中最洁白的那朵梅花,孤高清冷但又美好如谪仙,他说的时候总是一脸沉浸在过去的美好,而他说起现在的我,就像是开在最泥泞不堪阴冷潮湿霉菌滋生的角落里的彼岸花,与蠕虫蛇蛆为伴,肮脏妖冶是我,病态摄魂是我。我觉得很正常,在阴间的漆黑中呆久了,人是会变的。
我,鬼十一,鬼手先生,或许便真如鬼七所说,在淤泥中滋长,在光明中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