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六年三月十一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礼部尚书徐观明之女徐璧川,毓质名门,温恭懋著,著封为从七品常在,于三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老夫人领头,携了大房、二房家眷,一干人等跪在厅内接旨。刺金游龙的圣旨耀目而贵气,宣旨的内监一字一句读得刻板而生硬,如同璧川膝下厅堂光滑的青石地板。
从七品的常在,比上一世的位分要高了一级。看来这一世的第一步,她是没有走错的。璧川螓首低垂,唇角勾上一抹隐秘微笑。起身接了旨,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塞给宣旨公公,他亦不作推辞,直接收下。复又简单吩咐了一些进宫事宜,便匆忙回宫复旨去了。
这边厢,徐家众人喜气洋洋,老夫人牵着两个姑娘的手,面上欢喜而感慨:“如今位分既已经定下来,你们也该早些准备着进宫事宜了。菀丫头比璧丫头位分稍低一些,不过也不打紧,来日方长呢。咱们徐家不是什么豪门望族,这样家里头入宫的小主,都是从七品八品起来的,只是要记住,你们今后的荣辱,关系着徐家在前朝的荣辱。日后怎样,就看你们自个儿的造化了。”
璧川道:“璧川谨记着了,一定不负祖母嘱托。”
采菀亦说:“采菀省得的。”
祖母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聪明丫头,祖母已经老了,徐家今后的路子,得靠你们去闯了。”
这几日,徐家上上下下都为了两个姑娘忙碌起来。女眷们忙碌着拣选带入宫的首饰衣物,必须得是样式大方合制的,既不能太过招摇引人瞩目,亦不能朴素得小家子气,叫人随意轻瞧了去。这样子一日复一日,辰光很快地便流逝掉。
三月十五日。
依旧是同样的日期,春光明媚和暖,花开锦绣,北归的雁阵嘶叫着一群一群飞过碧蓝长空。前世今生,璧川的心境可是大不一样。上一世她有一种年少的心高气傲,和少女的浅淡懵懂。而今世她更多的,是沉着的机心。重回一世,果然有许多东西都不同了呵。
徐家满堂目送着两个姑娘上了进京的马车,终究是各自散了。璧川回头,依稀辨认出母亲的身影,直到那纤弱身形变成一个小点,她才终于放下车帘子。这一世没有眼泪了,她默然地听着马脖子上的铃发出清越叮响,车轮辘辘,扬起街道上的纤细浮尘。
本次选秀入宫秀女共十七人,其中品级最高的是左相家的千金冯映容,辅入宫便封了从五品顺仪。虽说在五仪之中排位最末,但位分之高,是其余秀女不可比的。另一位则是靖国大将军的胞妹萧婉兮,虽说只居于正七品,但皇帝在选秀当日亲赐了她封号‘庆’,这也是独一份儿的荣宠,此次选秀最引人瞩目的亦是这两位——高门贵女,无论在什么场合,向来是目光焦点。其余人等大多在八品上下,最低位也不过是采女。
除了堂姐采菀的入选,其余人等基本没有太大变化。璧川上一世在宫中的十年,这些女子或是进宫后便被遗忘,或是风头过盛早早被害。冯映容是个中规中矩的女子,姿容虽美,却也永远是温柔娴静的模样,长年不过陪在太后身边。皇帝倚重左相,亦敬她端庄稳重,她也无波无澜地升到昭仪位分。
而这个萧婉兮,却不是个简单角色。最初一副张扬模样,口无遮拦,成日里争宠吃醋,撒娇撒痴,叫合宫里都轻看了去。可是等到后来,那些挡在她路上的女子一个一个地倒下,她却是多年荣宠不减,上一世徐家大劫时,她似乎正要册为夫人,封号是‘昌庆’。
昌庆夫人,一世昌盛福庆。仿佛明亮的一颗璨星,光华灼目。
而那第三个最终上到高位的女子,是云初瑶。她是那种带一点冷清气息的女子,像是冬雪寒叶,带有捉摸不透的缥缈。皇上似乎也并不特别爱重她。可是她一路从庶八品的答应做到了宜贵嫔,也是不易——能活下去,活在高处,已然是万幸了。
那些嫩脸修蛾,淡匀轻扫的熟悉面容,无一不是娇嫩而姣好。她们是今朝的新人,而明日又会有更美丽的面容,更年轻的身体。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不断有新的女子,用最好的年华,前赴后继地在永巷深深尽头,开成一朵一朵鲜妍而明媚的花。
璧川的居所是镜春阁。不大的一座小巧宫室,高悬的牌匾上书“镜春阁”三字,笔法宛若惊鸿游龙,很是别致。宫苑里多种杏花,此外还有几株紫薇、垂丝海棠等等,花叶婆娑,风过飒飒,极是幽美而清雅。杏花刚落,满树只还有点点残蕊,却正是海棠花期。满树香雾霏霏,红妆艳艳,正应和着春日喜气。
不是上一世的宫室。满苑杏花,看来自己选秀当日那一番筹谋,还真真是入了皇帝的心呢。
分配下的宫女内监齐刷刷在镜春阁门前跪了一地,为首的宫女细挑身子鹅蛋脸儿,一双孔雀眼神采奕奕,约莫双十年纪。看见璧川来,忙开口道:
“奴婢镜春阁掌事宫女从八品温侍阮晴初参见常在小主,愿常在小主吉祥如意。”
跪在她后头的那个内监亦开口:
“奴才镜春阁首领内监正八品掌卫卫宁参见常在小主,愿常在小主吉祥如意。”
璧川抬头,打量着面前齐齐跪着的众人。虽说换了居所,但分配的人与前世并无二致,除却晴初和卫宁,统共还有八名宫女,五名内监。上一世,虽说她圣恩稀薄,晴初对她却始终忠心耿耿,丝毫不逊于降香和落葵,亦尽力把合宫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卫宁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得力,却也并无二心。他手底下的徒弟小德子倒是个能干的,师徒二人上一世也帮了她不少。
此刻那些前世背叛过她或是忠诚于她的人皆服服帖帖跪在眼前,大气儿也不敢出。她静默片刻,方闲闲道:
“起来罢。”
这一世换了个活法儿,不知道这些人的表现会不会同上一世一样呢——她心中微动,唇角轻漾。应该是不同的罢,趋炎附势,是这宫里最基本的生存之道。该提防的总该提防,可是这样想想,又觉得有些有趣儿。
一干人等诺诺站起,簇拥着璧川进了内厅。厅内镜台清明,收拾得很是利落,藕荷色窗幔随风轻晃,黄梨木小机子上一个圆肚细口瓷瓶子,疏疏落落插着几枝迎春,点点嫩黄,煞是惹人喜爱。桌子上摆了一盏碧螺春,雨前新茶香气袅袅,银澄碧绿。众宫女内监屏息凝气,等着她再次开口。璧川不紧不慢饮一口茶,复言道:
“你们既然被分到我宫里,那么大家便是有缘的。我只一条要求:不要生了些什么旁的心思。只要你们在我手下肯忠心干事,那么只要我一天是你们的主子,就断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她字字说得和缓,下头众人也都老实低头听着。璧川停顿片刻,语调陡地一转,迸出凌厉机锋:
“倘若是不识好歹,做出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事,也休怪我不念昔日里的情分。”
大家都唯唯答了是,她方才展颜笑道:“往后在宫里的日子还长,许多事情也要你们帮着打点。我不是那刁钻不讲理的主子,大家只要同心齐力便可,我不会亏待了你们。”说罢,朝落葵看了一眼,落葵登时会意,笑容满面取出怀中备好的赏银,挨个分给下边的人,说道:
“初次见面,这是我们小姐给大家的一点心意,往后大家就是一个宫里的人了,若是办事得力,赏赐是少不了的。”
其余宫女内监拿了赏谢了恩,或欢喜或淡然地下去了。落葵陪着他们一道儿出了暖阁,璧川瞟一眼降香,见她已如自己吩咐,正着意观察着众人的表现,便放心抬眸,看着被留下的晴初和卫宁。见二人一副诚惶诚恐模样,她和颜悦色道:
“二位不必这样拘束着,都是一个宫里头的人了。你们在宫中的时间长,比我经事多,许多我不懂的都得你们照料着呢。”说罢,璧川又牵过晴初的手,摘下耳上一对翠玉环放在她手心,降香也取出一锭金元宝给了卫宁。二人到底是老练些,犹是满面的感激,也不曾流露太露骨的喜色。璧川笑意更甚,满意颔首,说:
“你们既是掌事的,该操心的也要多些。只要你们能替我好好约束着手下的人,把宫里的规矩打理好,我也一定会拿真心待你们。”
两人恭恭敬敬答:
“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小主。”
“奴才定当尽心竭力侍奉小主。”
二人身影消失在那两扇红木连理枝蝠纹碧纱屏风后边儿,降香也匆匆下去。不一会儿,降香和落葵一齐上来,璧川低头看着翠绿茶叶在那碧汪汪一盏茶汤里浮沉,合上青瓷盖儿,抬首道:
“说罢。”
降香道:“方才赐赏的时候,后厨的香寻和香织看样子还沉稳,洒扫上的蜻蜓也还算是稳着。只是那花菱,奴婢瞧着她像是个不老实的,小姐以后得多提防着她。其余内监倒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有个名叫小安子的,仿佛很精明,小姐可得想法制住了他,别让他生了什么歪门邪道的念想。”
落葵亦说:“奴婢也觉着那个花菱不是什么好角色,方才奴婢同他们一块儿去打理琐事,只有她那双眼神四处乱飘,那模样也妖妖调调,恐怕是个祸水。”
璧川敲一敲盖碗,说道:“你们瞧得很细,我知道这些也尽够了。祸水不祸水,还得看她以后怎样处事,我先着意提防着她便是了。往后底下的人也得靠你们和晴初、卫宁两个多管束着,他们是宫内老人了,你们凡事多留心他们怎样做,也好行事。”
落葵降香答应着,复又下去忙碌照应大小杂务。前世她刚来时对下人多是冷淡,也不曾留心,还是吃了不少亏。今世这一着看来是镇住了大部分人,不过想要他们一直服服帖帖死心塌地,得宠得势,才是真正正正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