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初跟在潇微身后出了景仁宫。潇微一路快步疾走,一语不发。
潇微越是沉默,冉初心中越是愧疚,然而直到此刻,她甚至仍然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这更让她觉得茫然和沮丧。
看着潇微快步前行的瘦削背影,冉初几次想跟潇微说声谢谢,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到御花园堆秀山下,潇微脚步放缓,身子忽然微微踉跄。冉初一惊,连忙抢上两步扶住潇微,这才发现,潇微的面容苍白得吓人,一双手冰冷潮湿,竟然满是冷汗。冉初惊道:“姑姑,你哪里不舒服吗?”
潇微摆了摆手,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无妨,在景仁宫时神经绷得太紧,出来时又走得急。”冉初看潇微面对僖妃应对自如,根本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紧张,想到这一切全是为了自己,心中更加愧疚。
冉初小声道:“姑姑,对不起。”潇微环视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小声道:“算了,也怪姑姑没跟你说清,只想着后宫之大,你没那么容易再见到她,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却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因此出事。”
冉初隐约猜到潇微口中的“她”指的便是福祉姑娘,忍不住问道:“姑姑,今天这事是因为我昨天帮福祉姑娘去请了太医吗?”
潇微点了点头:“罢了,有些事情瞒也是瞒不住的。你要记住,在这后宫之中,最沾不得的就是这位福祉姑娘。”冉初奇道:“为什么?”
潇微轻轻叹了口气:“你一定奇怪福祉姑娘为什么居于后宫之中却没有封号吧。其实四年前,她并不是什么福祉姑娘,而是福妃。”
穿越到这里以来,潇微指点自己宫中事务,也算知无不言,但惟独对这位福祉姑娘,每每提及总是三言两语带过,始终不愿多提。意识到潇微此时终于要告诉自己福祉姑娘的事了,冉初振奋精神,凝神静听。
潇微道:“当年,鳌拜权倾朝野,福祉姑娘的父亲辅国公班布尔善便是鳌拜最得力的党羽。”冉初心中一震,虽然早已猜到福祉姑娘应该与鳌拜关系匪浅,但还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是班布尔善的女儿。
作为一个对这段历史并非一片空白的现代人,“班布尔善”这个名字,冉初并不陌生,虽然记不清他具体做过什么,但他在鳌拜权力集团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冉初却记得非常清楚。只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冉初理解福祉姑娘当前处境的尴尬。
潇微并没有注意到冉初的异样,继续娓娓道来:“那时,鳌拜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曾经试图安排自己的女儿进入后宫,没想到皇上不仅不肯接受,还将那女孩嫁入鳌拜的政敌苏克萨哈家。
“鳌拜对此大为光火,有意称病不肯上朝。皇上知道自己当时羽翼未丰,尚不是激怒鳌拜的时候,便亲临他府邸探望,在那里见到了福祉姑娘。福祉姑娘称鳌拜为干爹,也是去探病,皇上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虽然当时尚未到选秀之期,还是破例安排福祉姑娘入了宫。
“福祉姑娘本名并非“福祉”,据说她入宫那天东方紫霞漫天,皇上说是吉兆,亲自赐了‘福祉’这名字。入宫之后更是隆宠不衰,虽然始终未有子嗣,但不到一年已经由贵人升到嫔位,第二年又晋了妃位,风头之盛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虽然得宠,福祉姑娘的性情却始终极好,即使是对最下等的奴才也友善随和,但凡是无伤大雅的小错,从来都是既往不咎的,遇到被主子刁难苛责的太监宫女,能维护的总是尽力维护,因此在各宫之中美名极盛。
“然而福祉姑娘封妃不久,鳌拜就在武英殿被皇上生擒,皇上随后便公布了鳌拜三十条罪状,将他打入天牢。鳌拜入狱之后,皇上便开始着手铲除鳌拜的党羽,福祉姑娘的父亲班布尔善自然首当其冲。当时王大臣等劾奏班布尔善二十一条大罪,最终他被处以绞刑,子孙皆被废黜宗室资格。
“皇上念在与福祉姑娘多年以来琴瑟和谐,虽然前朝后宫要求废黜福祉姑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但皇上坚持福祉姑娘与班布尔善的罪行并无关系,始终没有处置福祉姑娘。
“没想到就在此时,福祉姑娘却忽然自请废除封号。个中缘由我们局外人自然无从猜度,但是据说那一夜,福祉姑娘忽然不顾皇上正与群臣议事,强行闯入乾清宫,半个时辰之后出来,面色苍白,满面泪痕,步履踉跄。第二日,废黜封号的圣旨便传了下来。自那之后,皇上再未踏进延禧宫半步。”
冉初静静听完,唏嘘不已。虽然在潇微说到福祉姑娘是班布尔善的女儿那一刻,冉初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大概走势,但听潇微细细道来其中细节,还是忍不住为福祉姑娘觉得辛酸委屈。
然而细细回想整个过程,冉初却总觉得疑窦丛生,但想来这种宫闱秘史一向都是以讹传讹,除了那几个当事人,谁又能说得清呢?因此唏嘘过后便也不再深究,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今日发生的这场危机上。
冉初想了想,道:“姑姑,以前我和福祉姑娘的关系是不是特别亲近一点?”潇微点头:“这还是因为四年前那件事。那时阖宫上下正在准备福祉姑娘封妃事宜,你刚刚调入广储司司衣库,也是在我手下做事,我们一起参与了给福祉姑娘缝制封妃时所穿吉服的工作。
“封妃仪式之前三日,你我一起将吉服送去延禧宫。当时福祉姑娘没在宫中,便由延禧宫的掌事宫女婳年检查收着了。没想到晚上福祉姑娘回宫试穿吉服,竟然被吉服中隐藏的绣针刺伤脖颈。好在福祉姑娘发现及时,并未伤及要害,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冉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吉服送去延禧宫之前都没有检查过吗?”
潇微秀眉微皱,疑惑道:“这正是奇怪之处。缝制吉服是司衣库的大事,怎么可能不再三检查?送吉服那日清晨,所有参与缝制吉服的人还又将吉服上下里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怎么可能漏掉那根绣针?可是事后我检查过那根绣针,的确是出自司衣库。”
冉初想了想:“延禧宫不是还有一位掌事宫女也检查过那件吉服吗?那时也没有发现问题吗?”
潇微摇头:“那时婳年只是检查了吉服是否完整。况且吉服领口的花型式样甚是繁琐,那根针很短小,又藏得极巧,若不是事先知情,确实很难检查出来。”
潇微叹了口气:“当年实情如何,现在已经无从追究了。不过福祉姑娘因此受伤,司衣库却是难以脱责。本来依照宫规,她完全可以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你我,乃至整个司衣库,都难逃重罚。
“但她却只是在出事当夜叫了你我去延禧宫,亲自询问了当日之事后便让我们回去了。后来她并未声张此事,只是暗中派人调查。不过在那不久,鳌拜一党落败,福祉姑娘失势,这件事便再也无人过问了。”
冉初道:“福祉姑娘应该是知道这件事与你我无关,如果大肆声张调查,必会有你我这样的无辜者受牵连,才决定暗中查清幕后黑手,证据确凿之后再做追究。”
潇微点头:“自那之后,你一直感佩福祉姑娘宽仁,与她走得便格外近些。那时福祉姑娘身在高位,身边围着献殷勤的人多如牛毛,可自她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最后仍肯守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那几个,你便算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告诉你太多福祉姑娘事情的原因,以你的性子必又会不管不顾去帮她,这样下去,僖妃迟早容你不下。”
本来冉初见静怡轩众宫女,除了潇微和清荷,对自己的态度都生硬疏远,还猜想这位烟雨的为人或许并不太好。不过现在听潇微讲起她对福祉姑娘不离不弃的态度,倒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潇微面现忧色:“正因为当年得宠之盛,加上鳌拜入狱后皇上对她始终维护有加,褫夺封号也是她自请的。已经过去四年了,皇上对她虽然只字不提,众妃嫔却仍然担心皇上余情未了,不能放心。要知道后宫形势瞬息万变,失宠的后妃翻身得宠也并不是没有先例。”
冉初明白过来:“所以我帮福祉姑娘,便是犯了僖妃的大忌?”
潇微点头:“福祉姑娘当年得势之时,后宫之中不知有多少奴才受过她的恩惠,那些人并不是真的忘恩负义,只不过实在忌惮僖妃手段狠辣罢了。今日她若是容你安安稳稳开了这个头,日后人人都去帮衬一把,福祉姑娘只要有心,何愁翻不了身?僖妃好容易熬到今日,除了皇后,后宫之中就属她声势最盛,她又新得了协理后宫之权,哪能容得下你?”
冉初暗暗后怕,如此说来,今日若不是潇微及时赶到,自己只怕没那么容易走出景仁宫。不过回想潇微和僖妃刚才在景仁宫的对话,冉初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姑姑,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僖妃愿意就这样放过我?”
潇微眸光一黯,笑得惨淡:“我不过做了个牵线人而已。”冉初联想到现代宫斗电视剧中,得势的妃嫔总会在新晋秀女之中挑选自己人,以此巩固势力,秀女们刚刚入宫,根基不稳,也会各自站队寻求依傍,便猜道:“你是在把若瑜小主引荐给僖妃?”
潇微点头:“这一届秀女之中,赫舍里.平裳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平裳小主入宫之后,赫舍里家在后宫的势力必会大增。僖妃娘娘岂会坐视不理?她已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我为她物色有潜质的秀女。我虽然一向不愿参与她们之间这些事情,但事从权宜,也只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