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微还有其他事情赶着去处理,嘱咐冉初尽快回静怡轩休息,便匆匆去了。
看着潇微渐行渐远,冉初心中愈发五味杂陈。实在不想回静怡轩,冉初索性转身拾级登上身后的堆秀山,想着左右下午无事,在这人迹罕至的僻静处整理整理纷乱的心思也好。
堆秀山由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堆砌而成,依墙拔地而起。冉初约略目测了一下,足足有十余米之高。顺着山下小路盘旋而上,不一会儿便到了山顶。山顶是一座四角攒尖顶的方亭,造型精巧典雅,冉初抬头看去,“御景亭”三字赫然入目。
冉初走进御景亭,靠着亭中围栏坐下。在这个相对封闭、似乎与世隔绝的小亭之中,一直以来努力忽略的疲惫感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袭来。
本以为已经够小心谨慎了,没想到深宫人事的险恶和深不可测还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才不过短短几天,自己就已经身处险境,甚至还连累了身边的人。潇微心事重重的瘦削背影、僖妃笑里藏刀的娇媚眉眼、福祉心如死灰的萧瑟双眸,不断在冉初眼前闪现。
冉初筋疲力尽地蜷缩着身子,将脑袋迈进臂弯。尽管知道毫无用处,冉初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质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怎么会过着这样的生活?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回到属于我的世界?然而冉初甚至不知道自己质问的谁,是上天?还是命运?可不论是上天还是命运,都是那样虚无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沿着蜿蜒盘旋通向御景亭的石阶小路传进冉初耳中,渐渐清晰。冉初正郁闷得几乎要发狂,反应便比平常慢了半拍,等她木讷地抬头,来人已经站在亭口。
这人逆光站着,眉眼隐在葱茏草木织出的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能看出身量颇为高大。冉初看清他穿得是寻常太监的服饰,虽不认识,还是打起精神站起身,简单行了个礼。
两人尚未开口,冉初却先注意到山脚下忽然响起的细碎人声,心中一动,当即不动声色移到亭子一角,透过亭口斑驳重叠的太湖石向下望去。
只见山脚下还站着三个太监,一个年纪稍长,其他两位对他神情态度甚是恭敬。尽管三人已经尽量压低嗓音,然而一片幽寂之中,还有有三言两语零星飘进亭中。
一个小太监对为首那位年纪稍长的太监道:“回李公公,这附近都找过了,没有发现。”那位李公公点点头:“你们俩再去东边找找,从容着点,别慌里慌张的。”两个小太监领命离去。
那位李公公又抬头朝堆秀山上的亭子口打量了两眼,冉初立刻下意识地默不作声,悄悄向后缩了两步。李公公似乎并没看到冉初,举步离开了。
估摸着那李公公已经走远,冉初总算松了口气,回头对亭子中这位小太监道:“他们是在找你吗?”那小太监看上去倒比冉初更加从容,正侧身坐在亭子围栏上,听冉初这么问,迟疑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冉初满腹狐疑,上下打量这小太监:“你是哪个宫里的?他们为什么要找你?”小太监好整以暇地斜斜靠在栏杆上,浓黑的剑眉微微挑起,深邃的眼眸中隐隐含了点笑意:“既怀疑我,刚才怎么不喊他们上来?”
冉初一时之间到被这小太监问住了,刚才自己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为这个小太监隐藏行迹,至于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来不及想清楚。
仔细想了想,冉初道:“那位李公公是你宫里的掌事公公吧,我看他虽然找你却又不想声张,你是做错了事,逃到这里躲避责罚的吧?”那小太监微微一笑:“你倒不笨。你是哪个宫里的?”
冉初斜了小太监一眼:“明明是我先问你的。”小太监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我是乾清宫小圆子。你呢?”冉初也不再计较,笑道:“静怡轩烟雨。”小圆子重复了一遍“烟雨”这名字,道:“名字倒风雅得很。”
冉初想起刚才之事,不由好奇:“对了,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要你的掌事公公满世界找你?”
小圆子又斜斜靠回栏杆:“前几日,广东传来奏折,平南王尚可喜请求回辽东养老一事,由他的儿子尚之信继承王爵,带他继续统兵镇守广东。皇上今早又召了群臣商议此事,我在旁伺候听了一早上,好容易等他们散了,跟小林子一起收拾时就随口说了两句,不巧被李公公听了个正着,他一向最忌讳我们议论前朝政事,说这回要好好罚我。”
冉初心中一动,如果没有记错,平南王尚可喜自请回辽东养老事件正是康熙全面撤藩的引线:“你是怎么说的?”
小圆子道:“三藩长期据守边境,表面虽然恭顺,但实力渐增不容小觑,长此以往难免尾大不掉。我便说难得平南王有此觉悟,皇上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全面撤藩。”
冉初点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小圆子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也知道前朝这些事?”
冉初一怔,作为一个文科生,冉初对康熙朝的三藩之乱并不陌生。但此时,作为深宫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她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该对这些事情过于了解,连忙找借口:“三藩之事,我入宫之前听人说过一点。”
小圆子淡淡看了冉初一眼,也未深究,道:“那你怎知我说的‘一点儿没错’?”
冉初想了想,避重就轻:“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地方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就难保不生出不臣之心。暂且不说其他两藩,只一个吴三桂只怕就不能让皇上安心,当年他能背叛明朝引清兵入关,今日他就能背叛朝廷在云南起事造反。”
小圆子点头,目光渐冷:“不仅如此,三藩割据一方,仅仅一个吴三桂,已经坐拥精兵十万,粮饷开支巨大,以至于‘天下财赋,半耗于三藩’。况且三藩近年来强占土地,征收苛捐杂税,屡屡迫害朝中与他们有矛盾的文武大臣,手下更是为虎作伥嚣张跋扈,朝廷怎能再容他们?”
三藩之乱的大致情况和基本走势冉初虽然大概清楚,但具体细节却几乎一无所知,此时听小圆子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由叹服,到底是御前的人,听多了皇上和众臣商议国家大事,见识果然不凡,当下点头赞同:“所以说撤藩势在必行,问题只是时间早晚。”
小圆子道:“皇上虽然有意撤藩,但只有明珠、莫洛、米思翰、苏拜等人力主撤藩,索额图和大多数朝廷重臣都以为时机尚未成熟,贸然撤藩必将引发战乱,不如维持现状更好。”
冉初轻蔑地一笑,道:“三藩撤不撤对他们的利益并没有影响,他们自然以为‘时机尚未成熟’。”
小圆子似笑未笑瞅了冉初一眼:“那你觉得,现在时机成熟了吗?”
冉初道:“皇上亲政已久,前朝已经基本稳定,实力也逐渐恢复,况且三藩此时的实力已经远远超过朝廷能够容忍的程度,此时不撤,坐等他们继续壮大,以后要撤,阻力只会更大。撤是反,不撤亦是反,不如先发制人。再说难得尚可喜这么有眼力价,自请回辽东养老,皇上若是不好好抓住这么好的时机,都对不起他呢。”
小圆子微微坐直身子,挪了挪肩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道:“照我说,皇上不仅应该准尚可喜回辽东养老,连他的儿子也不必守在广东了,一家老小大可一起上路。至于本来在他父子手下的军队,大可由地方官府统领。”
冉初点头:“不错,留下尚可喜的儿子继续留在广东称王统兵,只会后患无穷。如此以来,正可以此表明皇上撤藩的态度。”
小圆子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深宫之中的小宫女倒比那么多朝廷重臣看得更清楚。”
冉初笑道:“并不是那些大臣看不清形势,只不过就算吴三桂真能攻进京城,改朝换代,对他们来讲也不过是换个主子,文臣照样上朝,武将照样练兵,最差不过官阶降上两级。在这件事上,只有皇上是最没有退路的,所以他一定要坚定。好在皇上是一代明君,他心里定是有数的。”
小圆子笑道:“‘一代明君’?你倒相信他得很。你又没见过他,怎知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昏君?”冉初一惊,瞪了小圆子一眼:“李公公是该好好治治你这张嘴,这种话也是可以口无遮拦的吗?”
小圆子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冉初笑。冉初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哪有资格说你,我自己也跟着你也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小圆子笑道:“这里只有你我,随口说两句有什么要紧?”
冉初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已经得罪了僖妃,身涉险境,心中不由郁郁:“深宫难测,一个无心之失就足够让人麻烦缠身了,况且这些政事也确实不是你我这些奴才能议论的,今后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小圆子好奇道:“刚才我上来时就见你郁郁寡欢,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冉初叹了口气,却不想多提,只摇了摇头:“我也该回静怡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早点面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