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算是相当宽敞了,架子上、桌椅上,甚至地面上杂乱地堆放着数不清的大小卷轴,桌上七八个笔架上密密麻麻挂着上百只大大小小各种尺寸各种毛质的毛笔,几只砚台横七竖八散落在桌面上,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
冉初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卷轴走进房中。房中窗子又宽又高,明媚的阳光一泄而入,程昱一手提笔,站在这一片绚烂日光之中,侧头对冉初微微一笑:“来了。”
冉初看清程昱身前桌案上的东西,眼前一亮,伸手取过一张素描纸细细端详,由衷赞叹:“真的是一模一样!”
程昱笑道:“自然是要一模一样,不过说起来你这几样东西确实奇特,画具作坊的师傅们见了也啧啧称奇。好在工艺并不算复杂,今日一早便差人给我送来了。”
冉初仍不放心:“铅笔和橡皮呢?”程昱将手边一只木匣打开,递给冉初。长长的匣子中,从HB到4H、从1B到6B的铅笔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块橡皮缩在匣子角落。
冉初取出几支用刀片削好,在素描纸上随手画了两笔,又用橡皮擦净,心中更加叹服。一夜之间,百年前的清朝画具作坊仅仅依据几件样品就制作出了素描纸、铅笔和橡皮,这让冉初不得不感叹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卓越的智慧。想到手中的纸笔竟然出自百年前的古人之手,冉初心中的感觉奇特极了。
程昱耐心地在一边看着,此时道:“感觉怎样?”冉初点头:“太好了。”程昱微笑道:“那就好,那么从今日起,你便开始教我吧。”冉初自然没有异议,早日教会程昱,自己也好早日从这件事中脱身。
不过在这之前,有些事情必须提前说清。冉初放下手中东西,转身面向程昱:“程昱,在教你之前,有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我。”程昱仍然把玩着手中的纸笔,含笑瞥了冉初一眼:“什么事这么严肃?”
冉初肃容:“我希望你答应,你学会之后不要再教给其他人,尤其是不能教给皇上。等这件事情淡下去了,经你我之手的所有素描画像,你要尽你所能全部销毁,今后也再不能运用这种技法作画。”
程昱面上笑意渐渐隐去,沉吟片刻,疑惑道:“你似乎不愿让人们知道这种画法,为什么?”
昨晚和潇微回到静怡轩后,冉初想了很久,几乎彻夜未眠,这一要求也是她考虑了整晚的结果——就算此时不得不让清朝的古人见到素描画像,但最起码,自己要尽一切努力避免历史因自己而改变,毕竟改变历史的代价绝不是自己能够承担得起的。
真正的原因冉初没有当然没办法对程昱直言,又实在不想用又一个谎言去遮盖谎言,索性直言:“对不起,其中的原因我没法跟你说清,但请你相信我,我们必须这样做。”
程昱探究的目光在冉初脸上逡巡了良久,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我不肯答应,你便不会教我?”冉初默然,在自保和历史之间权衡了片刻,轻轻却坚决点头:“真是那样的话,便只好听天由命了。”
程昱若有所思:“看来你那理由还真是很了不得。”冉初在心中点头,历史这理由还真的是很了不得。
程昱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便如你所言好了。”冉初没想到程昱答应得这样爽快,反倒有些惊讶:“你这是答应了?”
程昱道:“你都那样一本正经了,我又岂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再说学素描不过是权宜之计,达到自保的目的就够了。”
冉初眉头不自觉皱起,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程昱,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以你跟皇上的交情,那些在背后做手脚的人就算要找替罪羊,也是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怎会真的牵连到你?你何须‘自保’?”
见程昱一贯春风得意的笑微微一滞,冉初心中一动,自己心中的怀疑果然不错:“现在我们这么做看似可行,其实其中的重重隐患,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原本可以置身事外,为什么偏偏要来趟这摊浑水?”
程昱微微一怔,思忖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没想到你还能想到此处。你说的不错,自保并非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此时的后宫,需要一位赫舍里家的妃嫔。保住赫舍里.平裳,是前朝的需要,也是皇上的意思。”
冉初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愣怔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
程昱摇了摇头:“最近正是多事之秋,皇上尚且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早在筹划此次选秀之初,皇上已经料到,钮祜禄一族必定会使劲浑身解数阻止赫舍里.平裳入选,以防打破当前后宫之中钮祜禄一族独大的局势。
不过皇上怎会真的容许这种局势长期存在?皇上早已吩咐打点好各个环节,不容有失,赫舍里.平裳入选势在必行。而我,则要负责赫舍里.平裳在画像这一环节不出纰漏。不然你以为皇后娘娘真能在此时安心离宫?”
冉初隐隐有些明白了:“所以画像之前,秀女们都去贿赂你,你却唯独收下了平裳小主的银子。”程昱道:“不错,与其让他人经手,倒不如我自己亲力亲为放心。不过百密一疏,却还是让那些人钻了空子。好在让我发现,才得以及时补救。”
冉初道:“所以你才敢走这样险的一步棋,因为你知道,只要你做的面子上差不多,皇上都会默许,大开绿灯让平裳小主顺利过关。只要皇上态度明确,那些背后动手脚的人自然没有胆量深究。”
程昱现出疑惑的神情,重复道:“‘大开绿灯’?这是什么词儿?”冉初一怔,连忙打马虎眼:“我们家乡的俗语,就是行方便的意思。”
程昱点了点头:“不错,那日我来找你,本来是想看看赫舍里.平裳有没有从宫外带来的画像可以替换那副丹青,但那样做必然会惊动赫舍里一族,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决定这样做。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不论何时何地,我的素描都是从一位偶然结缘的江湖画师那里学得,那副素描也是我亲手所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此事平息之后,我也绝不会再以素描作画,更不会将素描再教给任何人。”
冉初想了想,有了皇上默许的态度,加上程昱的承诺,这样似乎真的是最安全稳妥、不动声色的办法了。
冉初定下心神,一边在纸上画,一边将昨晚努力回想起的素描的构图技巧、透视规律、结构关系、表现方法、线条性能等基本知识讲给程昱。
细细讲完,窗外天色已经昏沉,冉初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口干舌燥,程昱为她倒了杯茶:“基本原理倒也浅显,不过要想快速掌握,只怕还要大量练习才行。”
冉初抿了口茶:“不错,静物写生是练习素描的入门,非常关键。静物写生过关了,再循序渐进画人物象便会容易很多。”说着冉初将程昱桌上凌乱摊放的卷轴和笔架略微整理了一下,形成一处写生对象,拿起铅笔为程昱示范。
“你看,动笔之前,要先仔细观察和思考物体的位置、光线、结构,心中有个初步的雏形,然后初步画出构图、比例、基本形,注意透视要准确。然后大致画出大体明暗关系,分出明暗层次,再深入分析反复调整明暗层次关系,深入画出物体结构。最后整体把握,调整外形与细节。”
程昱全神贯注凝视着冉初的笔尖,不时点一下头。直到冉初手笔,程昱看着素描纸上逼真的静物,叹服道:“果然妙绝!”
冉初道:“你也说了,时间紧迫,今晚你便练习画好这处静物吧。”程昱点头答应,见时候已经不早,起身送冉初离开。
时至黄昏,夕阳之下,如意馆画师大多已经陆续离宫,如意馆不复冉初刚才来时的喧嚣,静静地沁在一片金灿灿的绚烂之中。
为了避免旁人看出两人关系,程昱只将冉初送至院中。冉初当然理解,与程昱道过别,便转身离开。程昱目送冉初单薄的背影走向华丽的朱门,嘴角笑意微敛,眸中玩味的意味愈发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