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塔下街205号。

打开沉重的铁门，迎面而来的，依然是这个老宅子特有的阴湿的潮味、泥土味、霉味……唐莞尔领着陆小羽进去，到二楼的东厢房。房间还是老式的布置，古董的床、书桌、梳妆台、发亮的藤榻、柜子，柜子上是老式的巨大的收音机。陆小羽喜欢的是那张床，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铺满整张雕花的红木老床，床上四方都是雕花绘图的床板，看起来那么厚重踏实。

唐莞尔介绍说：“这是我奶奶的婚床。这些画都是我奶奶自己画的。”

陆小羽走过去，踏上垫脚的床板，探头进去，看到两边床头都是画，一副莲花，另一幅是牡丹。都有题字，是草书，可惜陆小羽看不懂。边上都是雕刻的龙凤，栩栩如生。她伸手，抚摸那些凹凸有致的图，感受什么。她不知道。只是恍然，当手指伸进洞孔，竟然真的触摸到一排不平整的小口。

陆小羽回头望着唐莞尔问：“有镊子吗？”

唐莞尔拿来镊子，陆小羽已从包里取出小电筒。她接过镊子，咬住小电筒，探头利索地取出洞孔里的一卷一卷的小纸条。

唐莞尔惊奇地望着陆小羽。二十几年来，她不知道在这张床上打过多少滚，睡过多少觉，竟然从来不曾发现有这个。

陆小羽抑制不住的兴奋，打开纸条，是灰黄的宣纸，全是蝇头小楷，有的还是旧体。唐莞尔自小练习过书法，对纸略有研究，接过陆小羽递来的纸翻看了一番，全是民国时期的贡宣，贴在硬质的纸质上，保存完好。随意地抽出一张，读给陆小羽听——

“情到浓时起致辞，可能长作玉交枝，除非死后当分散，不遣生前有别离。”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

“是情诗？”陆小羽问。

唐莞尔点头，又摇头，说：“不过，是清朝时期一个叫仓央嘉措的□□喇叭所作。可能是奶奶闲来无事抄着玩儿的吧。”

“或者是你爷爷抄来哄你奶奶开心的吧。”陆小羽说。

“我爷爷擅长写钢笔字。他早年留学国外。”唐莞尔说着，卷好纸条，交给陆小羽，重新塞回洞孔中。

“以字传情，好浪漫。”陆小羽忍不住赞叹。

唐莞尔只一笑。对此，她并不赞同。据她所知，爷爷和奶奶并没有陆小羽所想象的浪漫与温馨。爷爷是老派的男人，大男子，阔少爷后来变成阔老爷，爱讲排场的喜好有增无减，家里值钱的东西，败得差不多。这个宅子之所以还能留下来，完全是因为奶奶后来和他离婚了。当然这些都不是值得回味的事，不提也罢。

陆小羽回头，看到唐莞尔正发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白嫩的皮肤上泛着金色的柔和的光芒。那双眸子里，统是金色的曙光。微皱的眉，锁着小小的忧愁，让人既怜又爱。陆小羽走到唐莞尔的面前，捧住她的肩，说：“我觉得你该去当明星。昨天我去剧组，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

唐莞尔被陆小羽突然的赞美惊了一惊。不过，还是淡淡地一笑，从包里抽出一支烟，说：“外面到院子里坐坐吧，我给你泡杯茶。”

她已比昨日要添了不少的热情。陆小羽看着她走去厨房泡茶。而她坐在桂花树下，仰望高枝。又是一片遐想，70年前，她们也一样地坐在这株树下。

陆弦儿曾写过——

一个少女坐在桂花树的秋千上，踮起脚丫子，晃啊晃，晃啊晃，歪着脑袋，想天空外的一切；一个少女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好吃的糖葫芦、糖人、芝麻糊……直到说到她满嘴口水，完全失去大小姐的架势，她才肯罢嘴。大小姐回过头，一把揪过她的衣服袖子，在嘴上胡乱地抹，把口红涂满她的袖口才肯罢嘴。家里的小玉，常常说两个大小姐都是“多嘴”的小孩子！

唐莞尔出来，捧了一杯绿茶，搁在桌子上，又说：“说说你的姑奶奶吧。”

陆小羽从皮夹里取出陆弦儿的照片，是一张老照片，保存得依然完好。十几岁的少女模样，剪着整齐的刘海，狭长而晶亮的眼——和陆小羽一模一样，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穿着一件厚厚的袍子，是秋天里拍的照片，但是遮不住青春的气息。她双手靠在身后，看起来老气横秋。

“她比我想象中娇小。”唐莞尔说，抿了一口茶。

“她是一个活泼的少女，即便80岁，依然是。”陆小羽说，“每年春天，她都会去野外摘野花，变成小花圈戴在头上。我给她拍照，她却不许。我一直以为她是怕见到自己满脸皱纹的样子，后来她告诉我——她想一直都活在20岁的光景。所以，她只给我这一张。听说是她初到H城的第一张相片。”

陆小羽翻过来，后面写着“陆弦儿，1931年，10月H城。”

故事是从1931年开始的吗？那个年代，混乱、动荡、落后、传统、封闭的社会会发生些什么呢？关于陆弦儿、陈珍禾，还有他们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