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晴了。

阳光甚好，照亮整个陈公馆。吃过午饭，陆小羽取了有百年的器具，煮了一壶新咖啡，沏上两杯。

搬了两把椅子，坐到桂花树下的石桌子边。唐莞尔打开了盒子，这一套一共是六张，每一张月牌被特殊的薄膜精致地包装着。唐莞尔简直屏住呼吸，打开薄膜，保存完好的月牌显现出来：第一张是陈珍禾，穿着白色衬衫与蓝色西裤还配有背带，戴着西方的小礼帽，谨慎的侧站姿，手里握着画笔，对着画夹，俨然新女性的模样。第二张是陆弦儿，她要大胆与前卫许多。她骑着一辆自行车，脚踩踏板，穿的却是那个年代的比基尼，超短的橘色迷你裙，深V的黄色吊脖，两个娇小的乳tou，若隐若现。陆弦儿微笑，那嘴角也似陆小羽般的狡黠而明艳动人。这一张，确让唐莞尔震动。她素来不知道那个时代的女性，竟然可以先锋到如此的境界。第三张，是她们俩穿着旗袍，陈珍禾梳着齐眉的刘海，小发髻，素色的小旗袍，安静的小脸，伏在躺椅上调皮地玩弄着香薰，陆弦儿则在她的后面侧躺在椅子上，握着烟杆子，做出享受的模样。这张躺椅，唐莞尔细看，仿佛和沈玉家的有些相像，但又确定不了。但是，陈珍禾的这姿态，却是沈玉给她看过的那张，却没有想到是出自此处。第四张，是陈珍禾的侧身靠在门框边，偏过脸来，她眼波流转，望向镜头，好像望着观众。第五张，是陆弦儿站在门外，手里拿着竹藤箱，踩着高跟鞋子，一脚踏在石阶上。这第四第五张该是一组。第六张，便是上次翻找出来的那一张。这六张，都被做成了标准的月牌，分别是西洋画笔、肥皂、香水等东西的广告。每张月牌的两边还印了月份，六张一套，正好一份年历。

一一看过，唐莞尔怅然若失。她顾自地喝着咖啡，久久默默不语。

陆小羽问：“想什么？”

唐莞尔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想不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是汉奸？”

“呵。”陆小羽冷笑，说，“大概是和日本男人谈了一场恋爱吧。”

“好像又帮不上什么忙。”唐莞尔说，“如果找不出证据，是不是会让你姑奶奶很失望？”

“该是让陈珍禾很失望吧。”陆小羽说。

“如果是真的朋友，就该相信她。”唐莞尔说。

“你是不知道那个年代的残酷吧？那是人吃人的社会，一步踏错头颅落地。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比纸还要薄脆。”陆小羽说。

唐莞尔沉默。确是如此，别说那个时代，就是现在，依然更改不了。她叹了一口气，望着陆小羽问：“要是你一直找不到证据，是不是会一直留在这？”

陆小羽浅笑，只说：“也不一定，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

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唐莞尔有些不痛快。好吧，好吧！关于将来，谁知道呢！唐莞尔不再多想，只凝视着这些照片。陆小羽也拨弄着月牌，仔细地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和风情的姿势。她自觉要比唐莞尔看得更多，更深。那是陈珍禾和陆小羽的一个过程，最初展现两个人不同的性格，在旗袍的服装里统一，和谐地在睡榻上嬉戏玩耍，直到一个要走，一个要留，那种眼波流转，千愁万绪。唐莞尔，懂不懂？最后两个人正面的合影，是她们在心里最好的结局吗？是吧！陆小羽不觉叹息。这便是赵乾逸所说的“文中戏，戏中文”？也不尽全对。陆小羽想得有些头疼，闭了眼，想休息。脑袋里突然就闪过一幅陆弦儿的画像。画里的陆弦儿不停地朝她说话——这是她前几天梦见的场景。突然地复现，似乎又激发了她的某根神经。“图中画，画中图”？又或者“图中话”？陆小羽睁眼，迅速地找月牌里的字，看不出什么。拼拼接接，也完全不似。

O，God！陆小羽低沉地嚷了一声，有些泄气地一扔！唐莞尔按住了她的肩头，轻轻地一拍。陆小羽抬头，说：“sorry！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用。什么事都做不到最后！从小到大，没有完成过一件作品。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半成品！”

“可是，你还年轻，你也还在努力！”唐莞尔安慰她。

陆小羽咬了咬自己的指关节，沉默。唐莞尔又回屋里取了赵乾逸的画像来。她一直都没有拿出来，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可是，陆小羽却懒得再接。唐莞尔硬是塞到她手里，她才勉强拿了工具，卸了后面的垫板，除了这一张纸，还是什么都没有。

唐莞尔说：“毫无头绪。”

“也不尽然。”陆小羽说，你看，这张纸的背后，颜色有差异，而且呈四方形，这里明显垫过一小叠纸。可是，这些纸去哪了？陆小羽指点着，又看了看螺丝孔，却有被旋过的痕迹，但是不明显。很显然，是做这个的老手。她心里倏然冒出“赵蔓”的脸！但是，却没有时间去找她。贺楠的电话已经打来，S城的赵嫣然已抵达H城，且已快到陈公馆。她果然是高效。知道今天天好，一定已经验过月牌货真价实。所以，亲自到访，确定此事。不过，唐莞尔还是让贺楠领她到酒店里谈。关于陈公馆，这是她不欲人知的秘密。

和陆小羽走在弄堂里，唐莞尔想了几种方式对陆小羽说，最后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其实，赵嫣然约我们一起为他们公司拍一组月牌。我替你同意了。她已经来和我们谈合同了，这事，我必须让你知道。而汪宗启那边，我会去说。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唐莞尔说得云淡风轻，且避重就轻。但是，陆小羽还是猜到。这是一场不见腥血的交易。可是，她却笑着问：“有钱拿吗？”

“呵。嗯。”唐莞尔点头。

“能做喜欢的事，又有钱拿，有什么不高兴的？”陆小羽笑。

唐莞尔回头望着她，她笑得那么单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很难和昨晚那个装疯卖骚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可是，明明，她们就是一个人。有时候，她会怀疑，怀疑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又或者哪个都不是。想不明白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不管怎样，她是陆小羽就好。

到了酒店，和赵嫣然谈了细节。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像所有往常的平面广告一样，只是钱少很多。这是人情，她一早就是要还赵嫣然的。而时间，就安排在一星期后，她们也只有这一天有空了。其它时间，都是被排得满档了。

签了合同，赵嫣然就离开，说是要去看看H城的特色。唐莞尔没有留她，只是叫贺楠给她做向导。贺楠忍不住说她：“你整天和陆小羽黏在一起，你不腻，她也腻了啊！”

“你少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陆小羽和唐莞尔几乎同时反驳他。

“你们俩！你们俩！”贺楠指着她们俩，半天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他转身去追赵嫣然。陆小羽则拿过唐莞尔的手机，传了个简讯给他——“赵小姐不错，发展一下，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别整天想黏着我。”贺楠只发来一个“少来”二字。唐莞尔笑，夺了手机，藏好，说：“私人物件，外人莫用。”陆小羽看着假装得意的唐莞尔，立刻想起她们最初的相识。她曾那样认真地捉弄过她。呵。她直直地看着唐莞尔，害得唐莞尔有些害羞。恰好，贺楠的电话来了。贺楠说：“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大师傅说旗袍做好了，叫你们俩去试。看看需不需要改。”

打完电话，陆小羽已收了眼神，转过身，站在窗口望着远方。唐莞尔走过去，靠在另一边，把头靠在窗棂上，抬着下巴，看着她，问：“怎么了？”

陆小羽笑，说：“只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太快，遇到的事太多。”

唐莞尔只说：“谁说不是呢！”

陆小羽轻轻地吁了口气，说：“走吧，去大师傅那。”

“你怎么知道？”唐莞尔问。

“你的手机漏声音的啦！不耳聋的人，都听得到。”陆小羽俏皮地说，又恢复了她的活力。她走在前面，唐莞尔跟在后面。陆小羽就是这样，她用她的俏皮掩饰内心的暗殇，用纯真掩饰小小的性感，用闪烁的眼神掩饰那些欲说还休的故事……她，是永远无法琢磨透彻的陆小羽……或者，是因为自己还靠得不够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