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尔，”老太太端坐起来，叫她的名字。

唐莞尔心里松了些，沈老太看起来是正常的。于是，就坐到她的身边。

“莞尔……”沈老太说，“你跟小姐年轻的时候，有一点像。”

沈老太取木架子上，翻了片刻，取出一张月牌来，递给莞尔。那是陈珍禾年轻的时候拍的。齐眉的刘海，小发髻，素色的小旗袍，安静的小脸，那个时候多么单纯。和陆弦儿多么相像。

沈老太抚摸了一下，说：“我和小姐已经很久没有会面了。你不知道她这个人多记恨！”

“呵。”唐莞尔笑，说，“我是知道的。她生气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的电话，她都不肯接。倒是传给我短讯，知道她没事就好。”

沈老太抬头看了一眼唐莞尔，说：“那是不一样的。60几年了，她没有来看过我。”

到底是什么事？唐莞尔冥冥中感觉这事一定离不开陆弦儿。所有关于陈珍禾的事，一定离不开陆弦儿。果然如她所料，沈老太沉了一声，说：“因为我没把小姐的婚事及时通知给陆弦儿。她说我是故意的，因为陆小姐来参加婚宴，像什么样呢？陆弦儿，抽烟、喝酒，喜欢去舞厅跳舞，和男人搂搂抱抱，还带上小姐。有一次，我到舞厅里去找她们，看到陆弦儿喝醉了酒，和一个洋男人抱在一起，扭来扭去。洋男人的手，在她的屁股上乱摸，她却仰头放肆地仰头笑，那白寥寥的牙齿，还能看得见舌根了！小姐上去拉她，她一把推开小姐，和洋男人嘴对嘴，直到小姐上去扇了她一巴掌，才拦住了她。我和小姐把她从舞厅里弄回来。小姐对她真好，搂着她，好像真是她的亲妹妹一样。我没有见过小姐这样对人好过——”

沈老太说着，看了一眼唐莞尔，目光又转向窗外，漆黑的夜里。她苦笑了一下，又说：“不用我告诉老爷，城里早就传开了。有一次，她们还一起搭了一个老板的车私逃去S城玩了两天。老爷很担心小姐被带坏了，但是不是我们合谋把她送走的。是她后来自己要走的。我们简直求之不得，支开小姐就把陆弦儿送上了船。”

沈老太说着叹了口气，目光垂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反复地抚摸自己的手指，说：“原本以为这样是最好的。只是，没有想到，小姐会和……唐家大少结婚。所有的人，小姐和赵家大少爷最为般配。”

“赵逸乾？奶奶喜欢他吗？”唐莞尔起身，走到赵逸乾的画像前，仔细端详那张脸，菱角分明，目光炯炯。

“赵家少爷是喜欢她的。小姐……小姐是不会喜欢他的。”沈玉说着，也起来，慢慢地走到画前。

唐莞尔转脸看着沈玉那一张完全老去的脸，时光抽尽她脸上的水灵。连温柔也不再叫做温柔，只能称作慈祥。唐莞尔叹息，过去的故事，如今翻开，继续深入，是否——是否对活着的人，大不敬？或许，还是埋葬比较好。

沈玉又说：“赵家少爷到我们院子里玩，看到小姐的画，就要小姐给他画张相。小姐胡乱画了一只长颈鹿，来捉弄他，笑话他脖子特别长。赵家少爷就缠着小姐赔不是，非要画张画像。后来，小姐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他画了。陆弦儿装上框后，包好后，叫人送去的。赵家少爷，还送来一套笔作为还礼。不过，叫陆弦儿拿了去。陆弦儿是真不知道这是赵家少爷在和小姐交换定情信物吗？她，她就是故意的。”

沈玉说得有些孩子气。唐莞尔笑，说：“她也是喜欢赵逸乾的？”

“谁知道她喜欢谁呢。整天和男人们混在一起。”沈玉抱怨了一句。

看来，她是真的不喜欢陆弦儿。可是，唐莞尔却不讨厌。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陆小羽？唐莞尔微微地皱了皱眉。

沈老太太要去拿凳子，她要拿下画。唐莞尔阻止了她，自己拿了下来。沈老太有些谦卑，说：“要小姐自己动手了。”

唐莞尔一笑。把画递给她。她却摇了摇头，说：“赵大少去世前，交待过我，一定要把画还给小姐。可惜小姐一直不肯收。我怕她把画毁了，所以一直藏着。我现在记性不好了，你拿去，以后一定有机会交给小姐的。”

接过画，有些沉。

“还有。替我向小姐问好。我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认不得她了。”沈老太说完这一句，定了定，又看着唐莞尔，拍拍她的手背，说，“别告诉小姐。”

唐莞尔说不出的难过，答应不答应，都不好。她只有说：“何苦？”

“拿去吧，别让小蔓拿了去。她总是喜欢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其实，她懂什么？她什么都不懂。”老太太说，看着唐莞尔一笑，眼里是慈柔，不似刚才的明媚。她挥了挥手，叫唐莞尔去，转身又走向榻躺下，靠着……

唐莞尔走到门口时，转身关门，看到老太太一直望着她，是静静地笑，孩子般单纯的眼神。唐莞尔一笑，掩上门，走在楼道里，高跟鞋子“噔噔噔”地踩过，每一个声响，都告诉她，她离开那些过去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接近真相，还是远离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沈玉的话，可信吗？如果连自己想求证的真相是什么都不知道，沈玉的话有意义吗？

她迷惘地穿过长廊，来到楼下，坐到院子里，抽一支烟。

月光如水，照耀在她的身上。她凸起的脊梁在透明的薄衫下若隐若现，她的黑色的长发挽过搭在肩头，温婉与柔情，如月光一泻千里。微风袭来，衣衫飘荡，黑发浮动。是谁上来，从后面挽住她的脖子，轻轻地凑近她的黑发，有意无意地摩挲，在她耳边，轻轻地叹一句：“真香！”她心一阵狂跳，面泛潮红，甚至不敢仰面看她。

“怎么了？”赵蔓问。

唐莞尔定了定，笑，松了松收住的心和喉头，说：“睡不着。”

她吸了一口烟，吞吐着。赵蔓拿了她的烟，放到自己的嘴里，吸一口，说：“老吸烟，对身体不好。”

唐莞尔只一笑，问：“她呢？”

赵蔓努了努嘴，陆小羽来了，笑着，两只手插在裤袋口里，摇晃着。她总是那么悠然，好像什么都不关心的模样。难道她把她手心里的秘密给忘了？而她的眼睛总是晶亮晶亮，她看你一眼，好像阳光突然照耀到你的眼里，你会忍不住要避开，好像突然睁不开眼似的。即便月光下，依然如此。唐莞尔转过身，望着赵蔓，说：“去干吗了？”

赵蔓只是笑。

陆小羽过来，坐到赵蔓身边，用肩头轻轻地抵了抵赵蔓，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呵。”唐莞尔冷笑，说，“就你最会卖关子。我讨厌会卖关子的人。有本事，就不要揭底！”

“那……那……我们走了！”陆小羽说着，拉起赵蔓走。赵蔓为难地看了一眼陆小羽，但是抵不过她的蛮力，最后还是乖乖地跟着陆小羽上楼。

唐莞尔有些生气，不理会她们两个突然结成同盟。听她们离去，继续拔出一支烟来，抽。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啹——啪”，天空瞬间被点亮，开出灿烂的五颜六色的花，四处落散的时候，又有一串直线上升，瞬间绽放，照亮了唐莞尔的心。

曾经有人替她燃过烟花，可惜这些情缘都如烟花一般地散了。最后，留下的只是一片漆黑。

她的心，抽了一下。

大门突然开了，是汪宗启。他走向她，说：“那么多年过去，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未变。”

这些台词，她在戏里已经听得生厌。对于这一切的甜言蜜语，她避之不及。

他说：“生日快乐”。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想要离开。他叫住她，有些怯怯地说：“我知道是我不对，现在却还要你给我机会。你不相信我，你害怕再受伤害。所以，我不需要你立刻答复我。上次，上次，是我太鲁莽。我只想在你身边，让你看到我的诚意和改变。”

唐莞尔冷笑，说：“你大可以耗费时间在我身上，而我却不会为你停留。因为我和时间一样，不会为你停留。还有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日会很快乐。”

她转身，走向楼道。那两个女人还躲在楼梯口看着他们。

“这就是你们的秘密？！”她忿忿地说，走自己的路。陆小羽跟在她身后，想要说什么。她突然转身，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你最好老实一点！”

她看她的眼神，犀利而厌恨。

陆小羽缩回到自己的黑暗中，只是轻轻地说：“哦。”

陆小羽说得有些无辜。她又添了一句“生日快乐！”突的，唐莞尔心里漾了一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伸手推了她一把，然后径直回自己的房间去。陆小羽一个趔趄靠在墙上，揉了揉肩，转身看了看赵蔓已去安抚汪宗启。而她也转身上楼。刚才热闹的院子，一下子陷入了静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