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陈珍禾摘掉头花，从院子的后门偷偷溜了出去。她要去找陆弦儿。所幸，她能很快找到塔下街205号——那个本应属于自己却被人抢占的家。她穿一件白色的婚纱，实在招摇、耀眼，远远的，弄堂里都是她白色翻飞的裙摆……

陆弦儿恰恰也走在这幽深弄堂的尽头，看着从远处奔跑而来的陈珍禾。这叫人生疼的一日一夜，令她如躺针毡，无法入眠。一大早，她就起床了，用了很多时间上妆、换衣服。她想要去参加她的订婚宴，但又怕自己破坏了大家的好心情。沈玉那天是来找过她，她说：“小姐就要订婚了。不过，她要我对你说，你千万别去破坏我的好事情！以对得起这些年来的情谊！”所以，她也只打算，远远的，看一眼就好。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娇弱的女孩，竟会独自偷逃，神话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也疾步上前，却不能来一个深切拥抱，裹紧这小小身子。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抵在墙壁上，低声说：“这楼上都是日军。马上走！”

陈珍禾说：“不行。我们一起走。”

陆弦儿鼻头酸涩。她从未想象过眼前单薄女孩竟能说出这般契阔的话来。但是，眼下，怎么可能？她说：“回去吧，好好过日子。”

陈珍禾说：“不行。”

她说着，望着陆弦儿，紧咬嘴唇，忍不住哭。她能怎么办呢？兵荒马乱，能体面地活着已是不易。再多要一点，岂不是奢望？她确确实实不想再多要一点，可是那个人就在眼前，分明的模样，似乎触手可及。叫她如何不伸出手去一试？她于是紧紧揪住陆弦儿的衣服，不放开。

陆弦儿低头，忍住眼泪。她在她面前，似乎总是不断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要再勇敢和坚强一点，否则怎么去支撑陈珍禾的生活继续？她贴紧她的耳朵，说：“马上走。一旦被田中怀疑，你和我没命活着！他宁可错杀，不会错过！”

陈珍禾说：“你大可不必这样活着。”

陆弦儿讽刺地笑：“你到底是看不起我的。”

陈珍禾说：“你知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弄堂那边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陆弦儿侧耳一听，转脸又看了陈珍禾一眼，迅速拉起她，就往前方走……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除了小裁缝那里。

陆小羽走在这弄堂里，仿佛还能听见从很久以前传来的声音。她抬头看青砖灰瓦，又添了许多的情谊。送走赵蔓，回到这里。她就从另一个世界走到这里。她转身，关上铁门，就像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些尘世纷扰，似乎也离她远去。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唐莞尔。她不知道莞尔会以怎样的面貌来迎接自己。

踏上台阶，走进大门。她看到唐莞尔竟然围着围裙，在桌前摆弄吃的。陆小羽愣了一愣，杵在门口，望着唐莞尔。

唐莞尔对陆小羽说：“我也是可以做一个普通的主妇，等一个人回家。”

陆小羽沉默地看着她。眼前唐莞尔是有多认真地想要去做一个平凡的爱人。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了。

唐莞尔笑，说：“你是要被突如其来的幸福融化了吧。“

陆小羽笑，走上前，轻轻拥住她的腰肢。唐莞尔便倚身靠在她身上，那曼妙的感觉从手臂一直蔓延全身。陆小羽说：“是像中枪一样。这感觉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

唐莞尔重复她的话：“像中枪一样……”

陆小羽贴紧她的脸，说：“你是一颗冰冷的子弹，遇到我，却热烈绽放。”

唐莞尔内心感动。她从来觉得陆小羽说话动听，如她的歌声。她今天也才明白，是因为她懂得自己。她眼眶潮湿，转身拥抱陆小羽。她说：“不要伤到你才好。”

陆小羽笑，说：“傻瓜，没有伤，谈什么爱。”

唐莞尔沉默。她心里想的是，将来某日自己到底会不会和她公告天下。会？不会？她不清楚，也不坚定。她还在摇摆。但她已经无法忍受内心为爱的折磨。她简直要不顾一切地去剥夺陆小羽的爱。她只要眼下、当下的爱。谁知道将来呢？她也曾以为会和汪宗启生生世世的。结果还不一样！所以，不去想。

陆小羽自然明白她的想法。只是，她也不再去逼迫她。赵蔓曾问她：“小羽，如果我愿意嫁给你，你会带我去加拿大厮守终身吗？你不会。你一定不会带我去！因为你爱的人不是我啊，所以，结婚很重要。可是，为了将来未知的存在而错过眼前这个你很爱的人，不是很可笑吗？”

陆小羽拉唐莞尔坐下，说：“让我尝尝一颗子弹的手艺吧……”

唐莞尔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是欢乐的，只要和陆小羽在一起。她越来越感觉到，这种快乐是无可替代的，真的好像一颗子弹瞬间绽放，完成它人生的意义。

陆弦儿带着陈珍禾从狭长的弄堂离开。她们来到街市，拦一辆人力车，去小裁缝那里。半路上，有人拦了她们的车，他指名道姓要陆弦儿下车。陆弦儿看那人像是学生——大概是进步青年，只问他什么事，并没有下车。那人突然抽出枪来，对准了她，一定要她下车。陆弦儿大喊一声：“跑！10个大洋！”年轻力壮的车夫，拼命地跑。后面的男生追来，乱枪打来。陆弦儿掏出一把钞票，扔在大街上，路人纷纷涌来，才算拦住了他！

车夫把她们送到小裁缝的住处，已是筋疲力尽。陆弦儿给他10个大洋，他接过，说谢谢。陆弦儿问他：“为什么不像那个学生一样杀了我？”车夫只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老婆身体不好”。陆弦儿又赏了他5个大洋，说：“麻烦帮我叫个医生。”陈珍禾抬头，才看到陆弦儿腹部已经被鲜血染红一片……

像中枪一样。谁知道中枪的感觉呢？当这具身体出卖给俗世凡尘，早已麻木，却被突然一枪瞬间击中，那激起的疼痛是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有血有肉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