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一切都是真的。

唐莞尔回到塔下街205号，把窗户打开，让一束束阳光照耀进来，坐在老式的写字台前，闻着桂花的味道……她闭上眼，仿佛也能感觉到这座房子里曾经流转的情谊，好像她从未那么真地感受过这里的气息。

陈珍禾和唐家少爷订婚的消息，传遍整个H城。家人都在楼下庆幸，算是躲过一劫。但她，似乎并不开心。她靠在窗口，望着大门的方向，只听见外面汽车引擎的震动声。她就知道是陆弦儿回来了。但同来的，还有田中，以及整齐划一的军队及锃亮寒光闪烁的刺刀，在院子里齐刷刷列成两队。家人前去迎接，恭谨紧张的气氛，从未见过。沈玉上来，赶紧关了门窗。但陆弦儿的声音还是传来。

陆弦儿说：“这不是我的家。但我喜欢这里。”

田中说：“住下来。”

有人开始和陈家的人交涉，先是管家的恳求、乞求、讨好……接着有人恐吓——不搬家，就搬你们的脑袋！你们自己选吧！然后是父亲的一声呵斥——搬！立刻搬！

陆弦儿又说话了：“我喜欢这里所有的东西，除了人。”

有人就立刻高声说：“听见没！整个包袱就滚蛋吧！皇军喜欢这，住在这，不知道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赶紧谢谢皇军……”

陆弦儿说：“少废话。叫他们赶紧走。”

又有人上来，理了几件衣服，整了一个箱子，拉着陈珍禾就下楼去了。大厅里站满了日本人，陆弦儿就站在最中央。她一转身，就看见陈珍禾款步下楼。

田中一点头，表示敬意，说：“唐家小姐的画作，有幸一睹。”

陈珍禾款步下楼，青绿花纹的旗袍外是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显得端庄典雅。她不似陆弦儿的风情，让人不免心生几分对美的敬意。她走到田中面前，取下帽子，也是一点头。她目光流转，就到了陆弦儿面前。陆弦儿笔挺地站立，抬起高扬的下巴，似乎不为任何所动。陈珍禾从她面前，缓缓走过……外面的阳光真好，从窗户里照射进来，重叠着她们的影子。

陈珍禾说：“再见。”

陆弦儿也说：“再见。”

她就此从她的眼前，缓缓离开，聚在院子里的家人。

她们自此很久没有再见，直到她的订婚宴。谁都不期望陆弦儿来，只认为她是白眼狼。但她心里是盼着她的。她叫沈玉在老宅子前守到陆弦儿，告诉她订婚的日子和地点。但是沈玉回话说，陆弦儿听了一声不吭就走了。于是，陈珍禾就等啊等，从早起来穿新式的婚纱，戴复杂的头纱，再涂脂抹粉……她睁开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点都不好看。脸上七晕八素的，眸子里又是无精打采，这张原本生动的脸，怎么就变成这样呢！活脱脱是滥厨师做了一锅大杂烩。但没办法，家人的要求。但都无妨，她关心的是陆弦儿到底来了没。她催沈玉去探，几次三番。

沈玉终于忍不住说：“小姐，她是不会来的！”

“为什么？”

“我根本就没有等到她。她整日车子进，车子出，我怎么等得到她？”

“出去。”

“小姐？”

陈珍禾说：“出去。”

沈玉怏怏地走。珍禾难过得哭。她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可是，却没有勇气告诉大家。她素来就是被压抑着长大，就算弦儿无数次地带她走出这个世界，触摸新鲜玩意儿。但她依然摆脱不了内心的束缚，那东西就像脐带，而她是胎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割断。这一次，她突然就起身，摘掉了头上的花，拼命地抹去脸上胡乱的颜色……

那婚纱还在，压在箱底，就在这间房子里。莞尔小时候翻到过，但被奶奶呵斥了，后来就不知道放到了哪里，可能是丢了吧。莞尔抬了抬眼皮，因为听到窗外传来大门被推动的声音。她突然又紧张地站起来，不知如何面对陆小羽，只是站在窗口望着，直到陆小羽的身影出现……陆小羽抬头的刹那，唐莞尔退了一步，环顾四周，疾步走到床上，和衣躺下，盖上薄被，闭上眼睛……但她耳朵仿佛变得尤为清晰，好像就长在陆小羽的脚下，竟然能听到她每踏一步所发出的轻微声息，一步、两步、三步……接着到了房门口，停下。唐莞尔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厉害，努力按住，又庠装睡着状。门终于“咔哒”响了一下，莞尔不禁颤了一下。她的鼻子仿佛也突然敏锐起来，能闻到陆小羽身上漾起的味道，是越来越真实与分明的味道。陆小羽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捋她额角的头发，低头亲吻她的眉心。那熟悉又温暖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抬头，用自己的嘴唇去探寻陆小羽的特别气息，迎合她给的亲昵……

唐莞尔闭眼，享受地说：“听说，爱上一个人，就能闻到她身上特别芬芳的味道。”

陆小羽不说话，只将柔软的唇覆盖在她的唇上。一种潮湿又清新的亲密，令唐莞尔沉湎。她并不因陆小羽的深入而躲藏，反而诉求无度似的，拽住她的胳膊，不断地深入陆小羽的口腔，甚至是她的咽喉……她的原本矜持的双手，竟然解开陆小羽的扣子……

她是有多想要她！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唐莞尔身子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接起电话，是陆小羽，向她汇报赵安泰的事，说是统统交由律师处理，可能涉及赵父的车祸案。因为是刑事案件，目前无法取保候审。她现在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唐莞尔只在电话这端“嗯嗯”，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实在浪荡，做了一个赤裸裸的春梦，差一点就梦到陆小羽的胴体。

挂了电话，唐莞尔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下，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清朗起来，墨绿是墨绿，金黄是金黄，青苍是青苍，连石凳子石桌子的灰白也显得灰白得正宗、正点……哈，那是心里的一面镜子吧！唐莞尔不觉笑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