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团长抬爱。”他说,“可我就是个砌墙的,只会砌墙,不会当兵。”
“砌墙也是革命!”团长说,“现在是革命时期,一切为了剿匪。你砌的碉堡,能挡住赤 匪,就是为革命做贡献。”
“我砌墙,”泽喜慢慢说,“是为了让人有地方住。碉堡是挡子弹的,不是住人的。这不是我要砌的墙。”
团长脸色沉下来:“你小子,不识抬举?”
“不是不识抬举。”泽喜说,“是人各有志。我爷爷说,王家的根,是砌墙,不是拿枪。这根,我不能断。”
团长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挥挥手:“行,你走吧。工钱,一分不少给你。”
泽喜拿了工钱,九十块大洋,沉甸甸的。他背着钱袋,走出保安团驻地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三座碉堡。
灰色的墙,冷冰冰的,像三座坟。
那不是墙,是杀人的工具。
他想起太爷爷说过的话:砌墙的人,心里要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世道再歪,手里的砖不能歪;风雨再大,脚下的地基不能塌。
可这世道,已经歪得不成样子了。
砌墙的手,要去砌碉堡,要去挡子弹,要去杀人。
这还是砌墙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回家。回到店子上,回到那个一砖一瓦砌起来的家,回到那门传了六代的手艺里。
回到,砌真正的墙。
让人住的墙。
挡风遮雨的墙。
安身立命的墙。
他加快了脚步,往渡口走。
身后,夕阳把碉堡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把插在地上的刀。
民国十八年(1929年),蒋桂战争爆发。
湖北又成了战场。可这回,王家有了准备——地窖挖得更深了,粮食藏得更隐蔽了。泽喜砌墙的手艺,在乱世里成了保命的本钱——谁家房子被炮打了,墙倒了,都得找他修。
日子艰难,可总算还能过。
泽喜这一年十三岁了。个子蹿高了些,可还是瘦。手上的茧厚了,眼神更深了。他砌墙时,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像一堵老墙,风吹雨打,不动不摇。
民国十九年(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
这是军阀混战以来,规模最大、最惨烈的一场战争。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联合反蒋,双方投入兵力上百万。湖北是主战场之一,襄阳一带,战火连天。
店子上也遭了殃。炮弹落在村里,炸塌了十几间房子。长沟西头王家老宅隔壁的一间偏屋,也被炸塌了半边。
泽喜带着泽全,在废墟里扒拉还能用的砖瓦。泽全的身子还是弱,干不了重活,就在旁边递东西。
“哥,”泽全说,“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道。”泽喜说,“可能明天,可能明年,可能永远打不完。”
“那咱们……”
“咱们活着。”泽喜直起身,看着满目疮痍的村子,“只要活着,墙就能再砌,房子就能再盖。王家,就能传下去。”
他拿起一块被炸碎半边的砖,看了看,扔到一边。又拿起一块完整的,擦了擦上面的灰。
“泽全,你看,这块砖还能用。砌在墙角,还能立几十年。”
“可房子都塌了……”
“塌了再盖。”泽喜说,“只要砖在,灰在,手艺在,墙就能立起来。只要墙在,家就在。只要家在,人就在。只要人在,王家就在。”
他说得很慢,很稳,像在砌一堵看不见的墙,一堵能挡住所有战火、所有苦难的墙。
泽全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瘦弱的哥哥,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力量。像汉水,看着平静,可底下是暗流,是能冲走一切的力量。
“哥,”他说,“我跟你学砌墙吧。”
“你身子弱,学不了。”
“我能学。”泽全很坚持,“我不能一辈子让你护着。我也得学点本事,能护着自己,能护着这个家。”
泽喜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头:“行,我教你。可你得答应我,不管多苦,不能半途而废。”
“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