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一个人在漩涡中挣扎,感觉比过去任何一场战争都孤独。——扶苏
赵高带来的军队编排好之后,又有一大队人马过来。孟姜刚好醒来,也站在门前抬手远望。
蒙恬在广漠的黄沙中骑马急骋,黄金火骑兵锃亮的铠甲闪着金红的光,威风漂亮极了。
“妖招,你说这次来的是谁?”扶苏低低寻思,他旁边一个极为娇小的亲卫抬了抬头,嘻嘻笑:“反正是麻烦。”
“你孟姐姐醒了,你不让她给你出出主意?”扶苏与妖招并非初识。事实上,扶苏参与的每一场战争都有妖招公主的影子。她是另一支嬴姓女子,是帝国深入到六国内部的奸细。但真正站到了那个位置,她的所作所想都不再限于一个奸细的视野。
她想要北胡人,活。
“我已经够聪明了!”妖招偏头,对扶苏咯咯一笑,“我去找孟姐姐陪你。”
扶苏忍俊不禁。每一个属于孟姜的清醒时刻都是可贵的,自从孟姜接下他的“招贤令”,秘密帮他在征卒中寻找俊彦人才之时起。
扶苏起迎,孟姜在距他三尺远处止步,优雅地屈身行礼:“公子,共得二十八名忠心可用之人。”
“都是何种人才?”
“农家一十七人,其中水利专家有二;医家中等人才四名,儒家、杂家、法家共七名。”
扶苏挑眉惊讶:“竟还有儒家士子?”
孟姜低眉,轻轻叹息:“当世两大显学,早已式微了,其中一人还是孔子七十二贤人的后代。博浪沙刺秦之后,儒家张良逃亡下邳,皇帝陛下震怒,怕是牵连到儒家了。”
扶苏摇摇头,不置可否。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天下拥有济世情怀的才学之士不少。他们视野受限,总以为刺杀秦皇就可以解天下困厄……是这样想也这么做的人,可不止张良一个。
他们错估了他们大秦帝国的魄力,也错估了形势,身为天地之首的皇帝,岂会心胸狭窄到只容得下一己之仇?天下纷争既然起于是非之辩、你我之别,迁怒便是受人诋毁的借口,消弭学派偏见才是真哪。
见扶苏皱眉,她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说道:“公子可知,皇帝陛下又征了七十万奴隶去骊山修筑阿房宫与陵墓之事?”
静了一刻,孟姜叹息:“春秋战国死人无数,但百姓也还有得选择。都说君王不仁则不保四海,诸侯不仁则不保社稷,而如今……我真担心……公子?”
扶苏仿佛回过神来,茫然苦笑:“天不假人寿,父皇他……认老啦。”
公子首先反应过来的,竟是这个。孟姜眼中的失望一扫而没,低头温顺说道:“农家近来声势颇大,我听说,已经有人将秦吏比拟为洪水猛兽,作巫歌日夜奏唱。”
扶苏直视着她,面上丝毫不显,内心翻腾何止惊涛骇浪。孟姜已经明白,缓缓开口,清唱道: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意思是,土啊,回到你的地方去;水啊,回到你的沟里去;害虫啊,请不要吃我的庄稼;草木啊,回到你的河边去。暗指秦国横征暴敛,已经侵害到百姓的生机。
“啊,是这样的吗?”扶苏语速有点快,却很快恢复过来,“那二十八名士子的名单,我择日誊抄出来,向父皇举荐。”
孟姜始料未及,想问他,竟不亲自验过就直接推荐吗?
“信人不疑。”扶苏淡淡说,仿佛此事寻常的很。转身沿着墙根慢慢地走,孟姜则一脸挣扎跟在他身后,若有所思。
旧的贵族早已没落,每一个郡县的长官都由秦始皇亲自任命。这其中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所以平常连丞相都不敢大肆推荐人才。这并非李斯嫉贤妒能,而是因为秦法严酷,举荐不当者负有失察之罪。
“以前扶苏自欺欺人,壅堵视听,并不知道百姓对帝国有那么多的怨怼。一心以为,民心思安,一定要四海归一才好呢。”扶苏停下脚步,“来到这里之后,才听到民怨沸腾。”
“公子心怀天下,是百姓福音。”
扶苏苦笑,行行停停,半晌才接口:“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怀疑自己为之努力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拂了民意。”
“公子可不像一个糊涂人啊。”孟姜僵着脸,想要做出一丝调侃的表情,却做不到。
“那是因为我来到了塞外。”风吹着他的衣袍飒飒响动,扶苏迎着风与斜阳闭了闭眼,“如果一定要回到咸阳,我不敢想接下来的一切。我无法面对父皇的死,兄弟姐妹的斗争,更害怕估量错形势,将百姓再一次推入水深火热的深渊。所以我必须要杀伐果断,一生都要面对对与错的质问,我怕我会崩溃。”
孟姜低头看他两人长的影子,想安慰却嚅嗫着说不出话来。扶苏回头,适才觉得孟姜衣衫已经粗烂,寒风将她白皙的脸刮得毫无血色。
扶苏将脱下的白帔,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手立即抽开,望着她淡淡笑:“塞北荒凉,真的苦了你了。”
孟姜仰头望着他良久,涩声道:“为公子做事,孟姜不敢言苦。”
“我选择相信你,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扶苏弓腰掬了一捧沙,低垂着眼眸任它随风而散,“有时候一个人在漩涡中挣扎,感觉比过去任何一场战争都孤独。也许,死在一个值得相信的人手中,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