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顾霜所料，素爻满怀豪情而铿锵有力地说了一番能让她主子气得七窍生烟血溅茶社的话：“祺哥哥，凡此种种，我皆是不在意的。你若愿意，我情愿也去那里陪着你，此生不踏出那扇门半步。哪怕只是每日只能在相遇之时向你行一个礼，只能悄悄看你一个眼神，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凭着多年来朝夕相处的了解，顾霜觉着，素爻既然能出此言，便是与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异。又不由想见自古有“情深不寿”一说，再想见唐明皇与杨贵妃、项羽与虞姬，便不由得替素爻叹了口气。只得心中默念“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祺子听闻素爻此话，心中甚是愧疚，私以为以自个儿的身份绝对不可误了这样一位好姑娘，但又想着毕竟是个姑娘家，面子薄，若是硬着拒绝只怕不妥。她若从此恨上自个儿倒是小事，但若是伤了心从此一蹶不振要在此情绪失控大闹一场乃至于闹着跳井悬梁自尽，诸如此类的他罪过可就大了。因而只好凭借自个儿在宫中多年的说话经验，不一针见血而是绕十八个弯旁敲侧击地规劝道：“你主子我也是见过的，她待你想必不错。你是在无需为了我这样一个人辜负她。”
说罢，小祺子竟瞬间有一种佛祖割肉喂鹰之感，素爻是肉，他自个儿是鹰，而佛祖······是顾霜。
无巧不成书——无独有偶，“佛祖”顾霜心中也颇有此感。顾霜本着丈母娘嫁闺女的心思觉着，小祺子虽然身份特殊，但是从他言行举止看来，作为本应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皇上的贴身太监竟颇有人品，长得也还算不错。素爻若跟了他，左不过也就是比别人家的姑娘稍稍委屈些，不过在素爻她自个儿看来，多半也算不得什么。顾霜自觉已阅无数戏本秘传，也算是个看尽春花秋月你侬我侬的“老人”，自然于男女两情相悦之事上较之世俗眼光是要开明得不知多少倍。即便是听见太监和皇上两情相悦，她也只会觉着没什么不妥当的，说不定还颇为支持。在这样的事面前，她自已经修炼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好本事。她一向以为此类事宜只需二人互相思慕倾心，旁人要说什么便只管说去，左右终是与局外人不相干的，故而接受不为世俗所接受的感情之事于她而言实属正常。她是想着小祺子左右也是在御前侍奉的人，平日里得的赏赐本就不少，再加上是太监总管，本身的俸禄只怕是比自个儿的零用都多，况且素爻若在宫中，虽不是主子，可这待遇大约也不会比在府中差，反而或许会更好一些。如此，若是将来此事能成，素爻非但能圆了念想，还能衣食无忧，何乐而不为呢？
思至此处，顾霜便已暗自下了决心——若是小祺子来求娶素爻，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顾霜忽然觉着，如自个儿如此通情达理而又深明大义的，着实是世间少有的好主子，堪称“大清好主子”。顿时又生出了一种丈母娘嫁女儿之感。
不过“大清好主子”、“嫁女儿的丈母娘”顾霜她的“好女儿”接下来说出的一番话，让顾霜觉着自个儿方才毫不犹豫一口答应求亲的念想似乎有些冲动了，应当再行仔细斟酌一番。
顾霜她“女儿”素爻是想着，虽说她主子素日里待她自个儿着实不薄，自个儿原先也确实曾想过要终此一生跟着自家小姐一直服侍她到老，但自从遇见了祺哥哥，便渐渐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日常看自家小姐的态度，也绝对是支持的，想必是绝不会反对的。如此，为安一回祺哥哥的心，也只得委屈一番自家小姐了，便道：“小姐确乎是待我极好的，可自从见了你，我便决心此生非你不嫁。小姐也是知晓此事的，她也不反对。可祺哥哥你若是不愿同我在一处，我也是断断不会嫁于他人的。可小姐总是要嫁人的，而我乃小姐的贴身丫鬟，届时论情论理都应当嫁过去做陪嫁丫鬟的。祺哥哥你虽然鲜少出门，但想必也是见多识广的。陪嫁丫鬟的命运，你想来也应当是知道的。若是将来的姑爷钟情于我家小姐倒好，我便能终生服侍小姐直到人老灰飞，孤单时好歹还能想着你念着你暖暖心，至少是有个念想的。如此一生，也就罢了。可若未来的姑爷是个妻妾成群拈花惹草之人，将我收了房，或是通房丫鬟，或是小妾，小姐只怕是要掉进醋坛子里了；若是那日再恨上了我，我一个无亲无故没人撑腰的，便只得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如此，只怕我便是连想你念你也是不能了。那才真真是委屈，能称得上一个‘苦’字。”
可小祺子始终以为，以自个儿的身份实在不能误了素爻如此一个好姑娘，故而欲狠心拒绝。如今在他心中，素爻便如一个个大味香的金山芋，现今便在他手中。这山芋是他想要一尝其滋味的，可他的身份只怕是会糟蹋了如此美物，故而只好忍者馋舍之。但若是要轻轻放下，这山芋却粘手得十分执着；若是要用力抛掉，却又不甚忍心。每每张口欲言，话至口边却又觉着如此说话太过伤人，只好又咽了回去，着实左右为难得紧。
小祺子踌躇再三，仍旧相对无言。
阵阵微风刮过，将对面房檐上冰棱周边散出的冷气全吹了过来。这茶社也着实简陋，除却头顶的一个棚子、棚子下头撑着的几根柱子再加上迎风招摇得起劲的一面旗，便再没有什么了。一阵冷意直直地过来，吹得人直哆嗦。
自个儿的一跳一跳的那颗心被吹得一颤一颤的，小祺子听得清楚。明明吹来的只是一股股的冷气，小祺子却觉着好似这风也通人性一般，将那几根冰棱也一同带了过来，尖头便对着自个儿的那颗心，欲扎不扎的样子，看得人牙痒痒，也瘆得慌。小祺子隐约觉着，这不是个长法儿。且此事拖得越久，越是叫人坐立难安。
但此刻越是急，越是心乱。小祺子此人有个毛病：心一乱，便容易口不择言，胡言乱语，说些有的没的徒惹不快，故而哪里肯轻易说话呢？
不过听过自家“女儿”这番话，顾霜突然觉得这小兔崽子实在忒没良心，自个儿方才替她思虑甚多竟换来她这样一番话，便也顾不得遮着脸继续听下去了，便问道：“你主子是对你做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才使得你如此揣测她未来夫婿？”说话时，身子仍旧未曾转过去。
素爻情之所至，原本并未如何注意这声音的主人，只是听了听这话的内容，因做了这许多年的凡主子问话必答的奴婢，有了积极回话的习惯，便下意识地答道：“倒也并非我刻意如此揣测，只不过如今这世道，姑爷看上陪嫁丫鬟后收房之事比比皆是，数不胜数······”话至此处，却才反应过来方才问话之人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回过头去一看，但见她家小姐顾霜缓缓转身过来。惊得她一个没坐稳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小祺子自以为本着助人为乐的优良品质打算去扶上一扶，好在素爻她及时用手撑了撑桌子稳住了，否则较之被小祺子他自个儿啃了，这金山芋要是摔了才真真是可惜了。
素爻不顾久坐发麻的双腿，便忙不迭地站起来，眼珠子偷偷转了几转，便吞吞吐吐又略带讨好之意地转了话锋：“虽说如此，但现下我突然觉着小姐您聪慧过人，独具慧眼，所选的姑爷也定然是风华绝代、痴情专一的，是绝无可能与世俗中的那些三心二意、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同流合污的。将来小姐同姑爷必定百年好合，鹣鲽情深，素爻我自当祝贺，往后也自当尽心服侍。”
风吹得旌旗飘动，一路吹到顾霜面前，带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素日里去厨房偷了小食吃被厨子发现后便一路逃到顾霜房中寻庇护的素爻此番说她主子被逮个却并未一溜了之实在不像她往昔的做派，大约是因她心上人在此，要留个好印象。
虽是如此的原委，不过精神可嘉，勇气难得，且后头的这个马屁拍得顾霜颇为受用，加之顾霜自一开始想的只是素爻重色轻主害得她寻了许久也担心了许久想要吓她一吓，其实全然没有为难素爻的那个心思，便想着不再逗弄这丫头了，便直接松了口，道：“你这知错能改的谦恭态度倒还算是马马虎虎过得去，看你的祺哥哥在此我便也不多说你这脸皮薄的什么了。只是将来若再敢如此，看我不给你个榧子吃！”
说罢，再抬头看看素爻。本以为这依着小妮子的性子，会是一副如蒙大赦的轻松样子，不想她却福了福身子，脸色反而严肃了许多。顾霜对此倒是颇为纳闷，正寻思着方才自个儿所言所行是否哪里将她吓着了，却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