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为翰考了之江大学,为音则考了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这令曹为律甚感欣慰。
一日下午,曹为龄正在二楼卧房窗子前的藤椅上坐着,手上一册薄书。四月末的阳光温暖极了,照得人浑身懒洋洋。他有些昏昏欲睡了,忽然好像听到大哥叫他的声音:为龄!为龄!快点儿下来罢!
他一面困惑于大哥怎的在家--曹为律向来忙得脱不开身,日日都是早早出门深夜回家--一面立即起身,合了书,匆匆赶下楼。走到楼梯间,就瞧见大哥和一位陌生的先生坐在沙发上,兴致极高地谈论着。曹为律一眼瞄到为龄,便带着愉悦的笑容,亲自拉着他的手,领到那位先生面前,介绍道:“为龄,这位是我替你请的徐先生,此后他会教你学习的。徐先生学识博古通今,你要好好从先生那儿学学。”
徐先生早就起身相迎了,待曹为律说完,向为龄温和一笑。为龄乖乖道:“徐先生。”
这位徐先生身材有些矮胖,五官倒还清秀,脸上挂着弥勒佛似的笑,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着一身青灰长袍,很是斯文的模样。为龄原先的先生是个古板严肃的老头儿,相较之下,他对徐先生还有三分好感。
客气一番,三人又继续坐下交谈。曹为律毫无所觉地搂着为龄坐下,徐先生瞧见,有些意外,笑道:“曹先生与令弟的感情真是好啊。”
曹为律手一僵,不经意地抽回来,点点头,道:“自然。我与为龄一同长大。如今家父仙逝,更是要疼几个弟弟妹妹的。”
二人的话题很快带向其他地方。徐先生读书颇多,好在曹为律所略极广,也能聊得投机。为龄除了在为律面前会说上许久,平时都很沉默,是个少言的性子,因此很快就盯着二人发呆了。曹为律偶见为龄歪着脑袋呆呆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便对他开口道:“为龄,不如你去后厨再端些果子来罢。”为龄应了,走出大厅去。他知道大哥只是怕他无聊,故意支开他而已,所以并未真的去后厨,而是在院子里散步。
此时春意正盎然,繁花锦盛,绿草如茵。忽然墙角传出一声声细细的声音。为龄走近了,才发现一只小猫蜷缩着身子躲在莲缸后,发出喵喵的叫声。那小猫浑身脏兮兮,又无二两肉,想必是只被母猫遗弃的小野猫。为龄默默蹲下,嘴里也仿小猫软软糯糯地叫着,伸出手去,想引小猫过来。可惜小猫蜷缩得更厉害了,尖锐地高叫起来。为龄想了想,连忙跑到后厨,端了一碟小河鱼干来,轻轻放在小猫面前。小猫开始仍有些戒备,不久就耐不住腹中饥饿,凑过来埋头吃了起来。为龄也不动,静静地蹲在那儿看。小猫很快将鱼干吃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点屑子。它似乎恢复了力气,轻轻巧巧一跃到莲缸边沿,后足一蹬,借力跳上墙头,隐遁无踪了。
为龄拾起碟子往回走,经过大门,看见为音站在门前笑嘻嘻地同一位姑娘讲着话。那姑娘唇红齿白,穿着干净整洁,手上捧着几本书,兴许也是学生。二人不知聊到什么,笑得弯了腰。不出几句,就挥挥手再见了。为音转过身来,见小弟站在门内发愣,走过来,道:“四弟,怎么啦?”
为龄摇摇头。
为音心情极好地自己接下话:“刚才那位是我的同学齐若婉,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咦,四弟,你要去后厨么?”
“嗯。家里来了客人,大哥让我端果子去。”
为音道:“我与你一块儿去罢。”
为龄点点头。
走的路上他有些心神恍惚,总觉得一切都不大真实。兴许是日头太过亮堂,照得一切都太美好。他的哥哥姐姐们的人生都很好,他很为他们高兴。然而自己的未来却如海上泛扁舟般飘摇不定,难以预见。如若真的一直这么下去,也未尝不可。
曹为律难得有半日空闲,坐在沙发上与一位学者交谈,惬意极了。他们正讲到南朝的民歌,就见为音为龄各自端了糕点与水果进来。为龄仍旧坐在曹为律身边,面上无甚么表情。为音向徐先生打了招呼,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了。
徐先生见为龄就那么坐着,只觉这孩子乖巧又沉静。估计他平日里一直是被家人养在家里宠着的,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凡俗之气,透着一股子的单纯劲儿。
不知不觉日移西山,黄昏垂暮。曹为律挽留道:“徐先生不如赏脸与我们一起用过晚餐再走,到时我派人送徐先生回去。”
徐先生难却盛意,推辞几下也就答应了。
丫头鸣彤和啼翠快手快脚地将菜摆了上来。厨子老汪做菜很有一手,溜肚片儿、油炒茼蒿、春笋大虾、豆腐鱼头、葱花蛋羹和鸡火莼菜汤做得香气四溢。恰好为翰也回来了,便都上了桌。
老夫人本来常年在佛堂念经吃素,今日见有客人来也与子女们一同用餐,不过是单独的两个素菜。为翰为音也都不是羞怯的人,主动在饭桌上与徐先生攀谈起来。徐先生心说世间美满不过如此了,这一家人其乐融融,难得难得!
翌日徐先生就开始教为龄做学问了。他略略了解到,为龄之前受的是旧式教育,且本人似乎更钟爱旧学,对新学却是不甚了解。他拿了些新派文人的作品让为龄试着读了读,发现他兴致缺缺,独对新诗还有些意思。彼时新诗并不多见,徐先生尽力搜了好些刊登或出版的新诗供他念。反倒是为翰为音两个,爱找他一起谈新文学。尤其是为翰,谈到评论针砭的杂文很热衷的模样。
为律照例是不常见着的。
每晚应酬回来,家里人都睡下了,只有为龄仍在窗前亮着盏小灯读书。为律总是轻手轻脚来到为龄房间,道:“你这孩子,竟是一点儿也不怜惜自个儿的身子,熬坏了可怎么办?”说完拎出一碗炖乳鸽,让为龄喝下汤补补。这炖乳鸽是特地从东门一家老字号店买的,味道鲜美,很有益身体。那家店的伙计都认识曹为律了,见他来就端出预留好的乳鸽来。
为龄也从不解释什么,哼哼唧唧地撒个娇,曹为律就只好作罢。昏暗的灯光下,为龄捧着碗一点一点喝汤的模样像只小动物,看得为律心里痒痒不已,不由得伸出手摸摸为龄发顶。为龄倒是很配合地蹭蹭为律掌心。
喝下汤,曹为律又亲自为他铺好床,伺候宝贝四弟上榻。
可惜无论怎么劝,为龄坚持屡教不改,老夫人拿他也没办法,只有为律天天命令他上床睡觉,他才肯歇下。为律只能苦笑:他这个四弟,真是倔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