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曹为律自回来后，整日地不着家，忙着访查自家的绸庄、田地，拜访从前和曹衍往来的商人政客，回来了又要掌灯细细地看账本，几乎难得有片刻歇息的机会。老夫人及为翰、为音、为龄看得心疼，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也不知道曹为律到底要做些什么。

将近旬月，曹为律才让管家把大家叫来，说是有事商议。

说是商议，其实曹为律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只不过是通知曹家上上下下罢了。

待人来齐后，曹为律才开口：“我预计将曹家迁往杭县去。”

老夫人惊异，道：“律儿，我曹家世世居于此地，为何要搬去杭县？这可是件大事情，草率不得啊！”

曹为律呷了口茶，道：“娘，儿子没有草率行事。父亲在世的时候，便和我有了在杭县开丝绸厂的主意。杭县丝绸业繁盛，联通南北，临海有与洋人的贸易。因此父亲早有意让我从日本学成归来后在杭县开丝绸厂，扩大我曹家的生意。父亲也为此早早准备了，在杭县买了一块地皮用做盖厂，且结识了当地不少绸业人士。此番种种，我就不一一多说了。我们在这里，受薛炳和其他几家绸庄打压，难以再起，反倒不如去杭县闯闯。”

曹为律又看向弟弟妹妹，道：“为翰，为音，你们中学学业也已修满，有什么打算吗？”

为翰道：“我想帮大哥一起振兴曹家绸庄！”

为音有些为难：“大哥，我想继续读书。”

为律点头：“我是愿意你们继续念书的。为翰，你莫因现下曹家状况而急着出来做事。杭县有浙江顶好的大学，你们两个不如去考预科。我知道你们两个自幼爱看书，千万不能误了。放心，咱家家大业大，即使倒下了，供你俩读书还是绰绰有余的。”

为翰为音被说得动了心，遂点头答应。

曹为翰接着向为龄说：“为龄，你是想入杭县的中学读还是继续请先生到家里教？”

为龄想了想，道：“请先生罢！我不爱有许多人一起读书，吵。”

姨太太身子前倾，讽道：“你可倒好，老爷尸骨未寒，竟想着迁走！”她在这儿好歹熟习，若是迁往杭县，则无论怎样都得依仗曹为律了。

为音立即奚落道：“姨娘若是愿意留这儿遭他人白眼就留下罢！反正爹在天之灵，也决计不愿我曹家龟缩一方落魄下去的。”为音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见不得姨太太这般为难她大哥。姨太太脸上一阵青白，张口欲言。

曹为律端起茶杯，用茶盖撇去沫子，道：“二娘，你随我们一道去杭县罢，定然会好好照料你。若是二娘愿意另嫁高士，曹家也不会拦着。”姨太太只得应了，姑且信他一回。

管家站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大少爷，那曹家老宅怎么办，还有下人要一同搬去吗？”

曹为律道：“老宅留着，让门房在这里继续看管，以后每月会送工钱来。康叔，明日你去卖掉绸庄，我动身先去杭县料理，等找到房子后，便来接你们。这几日你帮着曹家收拾行李，清算一番。等此事办妥后，再给下人们结算工钱，全都辞掉，留下一个厨子，一个账房先生，一个长工和两个伶俐点的丫鬟同来。”

散了后，众人回到自己屋中，都有些惶惶然。毕竟是多年来居住的地儿，顷刻就要搬走，自然是舍不得。明知道曹为律的抉择是对大家都好的，仍是怅惘不止。曹为律也有些内疚。父亲是个商人，东奔西走，自己从小随他一起见识，到后来更是远居海外，家，于他而言顶重要了。漂泊一生，总要有歇脚的地方的。他暗自发誓，以后定然再迁回来。

终是得闲一会，曹为律却难以入眠了。此时外头一弯新月薄凉如水，他便披衣出户，信步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故居，在为龄屋子外头站住了。屋里有暗黄的光，不知小弟正在做甚。他胡乱猜测了会子，还是决定提步回屋。不料门突然打开，为龄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他面前。

为龄早瞧见门前的黑影了，身形一看就是大哥的，还以为他会进来呢，却没想到发了那么久的呆就要走。一着急，赶紧从床上下来，外衣没披，鞋子也来不及穿。曹为律见他这副模样，很是心疼，一把抱起小弟放在床上，禁不住加重了语气责怪道：“也不当心着凉！”

为龄委委屈屈地还口：“都怨你！”

曹为律好气又好笑，也不和他争辩了，只说：“你早些休息罢，大哥先走了。”

为龄拽住曹为律袖子，道：“不许走，”又央求道：“大哥，你今天陪我睡好不好？我们兄弟俩好久没在一起睡了。你明儿个又要走许多天……”似乎是触动了旧结，眼圈隐隐发红。为律赶紧道：“好，我留下来。我只离开不久，很快会接你们一同生活的，你莫伤心。”

当晚曹为律洗漱后，果真和为龄一起并排躺着。为龄很高兴，絮絮叨叨地讲了从书上看来的许多有趣的事，那晚也睡得格外轻松。

翌日为龄醒来，身边早不见那人踪迹，一时失了神，许久才起来。

曹为律一早就坐火车去杭县了，直到晚上才到，只得先住旅馆歇息。这些日子可忙坏了他，又是拜访故交，又是找房子。很快曹为律相中了一座洋公馆。公馆不大，但环境总算不太差。公馆坐北朝南，窗子也大，因此采光极好。家具一类也是一应俱全，就是有些冷冰冰的味道，到时让康叔打点打点就好了。院子也挺空，而曹家人都爱花，曹为律预备着买些花草。曹为律先租了这栋房子，以后要是住得舒服了便买下来。定了之后，便派人通知曹家那边搬过来。他实在太忙，来不及亲自去接家人。不少从前生意场上的叔叔伯伯赏识这个年轻的后生，也没有拒绝曹为律的来访。此外他还要结识海关那些人，不断花钱花时间打通关系，另外还得买新式的机器，聘请或新式或旧式的丝绸人才指点，事情繁重至极。曹为律几乎撑不下去，咬牙坚持着。比起这些先前的劳累，他更担心自己是否行错了路。他把曹家一大半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一旦出差池了，这份损失难以承受。

大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一家人很快就搬过来了，公馆里也热闹起来了。为翰为音都是很活泼的，前前后后地将公馆装扮得漂漂亮亮。公馆里装上了窗帘，铺了毛绒地毯，显得温暖许多。为龄在来的途中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为律让他搬进了太阳晒得最多的一间房，心情也高兴点。康叔很能干，将一家人都照料地妥妥贴贴。总算是平安无事地搬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