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多了个孩子不比多只小猫小狗，上上下下的事儿一堆。曹老夫人念俊生还小，便让康叔请了个姆妈来照料他。

俊生乖巧极了，不哭也不闹。啼翠给他收拾出房间时，他就在边上静静瞧着。难为他出生烟花之地，虽不免沾染柔气，倒很懂规矩。

几日下来，大家都挺待见他。

不过俊生自然还有些畏怯曹家人，尤其在曹为律面前很是拘谨，只跟为龄亲。徐先生教为龄时，他就自个儿坐一旁看书或用荆川纸描画儿。

有次放了学，为龄走近一瞧，见他专心描《山海经》上凶恶奇形的神兽，道：“我晓得东街有卖连环画的，那上面图样更多，还有颜色，我带你去买罢？”

俊生高兴了，仔细收拾好薄薄的纸页，拉过为龄的手，道：“好哇，四哥！我们现在就走好吗？”

二人走下楼，来到大门口，却见为音的身影，似乎与人起了争执。

和为音吵闹的是一男子，穿着邋邋遢遢的短装，笑嘻嘻道：“小妹莫要生气呀！你哥哥我手头没钱，借几个铜板花花怎么了？嗬，你一家在这儿发了财，就不认穷亲戚啦！太没良心喽！”

为音气得柳眉竖起，道：“好你个泼皮无赖！谁不知道你曹东七游手好闲，就会坑自家人。借钱从不还也罢了，我父亲弥留之际你都干了些什么不要脸的事？还帮着姓薛的威胁我家。这般不讲道理的人，趁我大哥还没回来，赶紧滚远点！”

为音哪里会怕他，嘴皮子上下一碰，就骂得他插不上话。曹东七皮厚惯了，也不羞，缠着为音勒索钱财。

为龄走到为音身后，道：“二姐，怎的回事？”

为音缓了缓表情，道：“四弟，莫怕，只是有人上门讨打，轰出去就好了。”若不是康叔和长根都出门办事去了，她才懒得费口舌呢。

要说曹东七真是个混不吝，除了好吃懒做，他还好男色。一见唇红齿白的为龄出来，一双色眼都瞪直了，笑声也变得古怪起来，道：“啧啧啧，这就是四少爷罢？长得可真俏，难怪族叔要藏在大宅子里了。好妹妹，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让我跟十八弟说说不就好了嘛！”

为龄在族里排十八，由于身体孱弱，很少出门，族里人大多没见过他。

为音听罢火气登时上来了，顾不得小姐家的矜持，抄起门边的扫帚就挥向曹东七，气急道：“我让你出言不逊！我让你心怀不轨！”

尽管曹东三也是大男人，一时真被打懵了，狠挨了一棒子。待到反应过来，劈手要抢过扫帚，腕子却叫一个男人捉住了。那男人戏谑道：“人家姑娘下令让你滚了，你就利索点儿滚罢！”

男人长相斯文，身材魁梧，穿着西装，踩皮鞋，戴洋表，一见则非富即贵。曹东三晓得惹不起，骂骂咧咧两句便仓皇遁走。

为音道：“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那人转过身来直视为音，笑道：“应该的，不足挂齿。敢问你是曹为音小姐吗？”他笑起来十分俊朗，叫人瞧着心里舒坦。

为音应了一声，问道：“先生怎的晓得？”

男人道：“在下是齐若婉的哥哥齐仕宇。家妹与曹小姐下午有约，她遣我来接你。”

为音疑惑顿消，杏眼弯弯，道：“有劳齐先生了。”

齐仕宇快步走几下，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为音上楼车，探出脑袋，对为龄道：“四弟，你和家里人说一句，今儿我不回来吃晚饭了。你带着俊生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再见！”

为龄点点头，道：“放心罢。”

夜里俊生趁姆妈打瞌睡偷偷溜到为龄门前，小心地敲门，掐着嗓子低声道：“四哥，四哥，睡了么。”

为龄向来眠浅，起身开门。俊生抬头，扑闪着大眼睛道：“四哥，我睡不着，姆妈一定要我睡。我上你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

为龄莞尔，让他在藤椅上坐下，道：“白日里还没玩够吗？要不要吃苹果？”他拿起一个问。

俊生道：“好的。我一个人玩可真没意思啊。从前和妈妈住在一起时，那些伙伴们都瞧不起我，我不愿意和他们玩。”他想到母亲，不由得低下了头。

为龄怕他伤心，急急换个方向道：“不碍事。不久就开学了，大哥已经为你谋划好了进小学堂，到时会有很多伙伴的。”

“真的？”俊生复高兴起来，道，“我认识的字都是妈妈教的。我没念过学堂。大哥会让我念书吗？大哥好凶，我以为他不喜欢我呢！”

为龄诧异，道：“大哥很凶”

俊生摇头晃脑道：“自然的。大哥从来不笑，又常常匆匆回家匆匆走。康叔他们见到大哥恭恭敬敬的，定然是怕大哥呢！”

为龄若有所思，大哥确乎很久不笑了。莫非上次的事仍让他不快？为龄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焦躁和埋怨。

他把削干净的苹果递给俊生，道：“吃完了该睡了，当心明天起不来。”

俊生犹豫一会，可怜兮兮道：“四哥……我想，我想和你睡。我在自己房里睡不安稳。”

为龄叹口气，道：“好罢。在你习惯这儿之前，都可以来和我睡。”

为龄向来不和人亲，除了大哥，谁碰着他，他都会不舒服。只是眼前这个与他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同样孤立无援的小孩如此令人不忍心。他头一回做哥哥，有种奇异的感觉。

俊生哪里晓得为龄的念头，兀自快乐起来，大口大口吃掉苹果，洗了洗手，爬上床。这个时节天气留有余热，晚上倒还好些，更兼为龄房间朝向好，所以俊生一点儿不觉着热。他在凉席上打个滚儿，招手道：“四哥，你快上来！”

为龄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顿时玩心大起，跳上去挠了挠俊生肚皮。俊生又笑又叫，手脚并用爬到一边去，趁为龄不备，扑到为龄身上挠他胳肢窝。二人滚做一团，闹了好一阵子才停歇。为龄累得迷迷糊糊睡熟了，他自那日来就不曾笑得如此开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