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还不来呢?”
有一次,我送米油盐酱醋送野兽肉送柴火给姑娘时,她神情焦虑的问我,双手握着我的手瞬间又放开。啊,你不是说不要让我碰你一根汗毛吗?为什么你自己又来碰我了?
我的欣喜在她碰了我一下之后迅速消失,我似乎知道,她,唉,我只是她眼中的小孩。
每次去见姑娘前,我都得先去悦来客栈,看看紫色带子还在不在?粉红色带子是不是已经挂上?
“一年又一年,三年了,他还没来。”姑娘的脸色似乎越来越难看,“说好了的时间,说好了的见面,能这样就没了么?”
每次,我都得听她在呢喃,任她在折磨我,我恨那个不来的人,我也恨我不是那个人,为什么我不是那个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不想说什么。
“志生,我说,我把我的事都说给你听。只愿从今往后,我的心中不再有那个人,忘了吧,忘了吧。我父亲是个富有的商人,有时,我会跟他出门,走南闯北,当然,这是在他认为生意比较顺利的时候才带我跟他一起的。有一个也是做生意的,跟他有生意来往,双方关系很密切,因为他们很要好。那个商人叫做郑任意,他有一个叫做郑通和的儿子,每次我父亲和郑任意见面的时候,也就是我可以和郑通和见面的时候,那时,我们还小,我们在一起玩,玩的真开心。我们也一起读书,虽然多数人家不让女孩子读书,我们的父亲还是很开化的。后来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唉,每次和郑通和分手都是件刻骨铭心的痛苦,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快乐无比的时光。在我满十五岁那年,我父亲把我许给本地一个官家,说那是正途,那是为祖宗增光的事。我晴天霹雳,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我又不能做什么。你知道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件正常事,一件大好事,没有人为我的想法考虑,没有人愿意听我倾诉。”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姑娘,我在听,我真的在听,我要知道你的来龙去脉。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嗯,还是有一个人的,那就是郑通和。当我父亲再次带我北上的时候,我见到了他。在没有外人在旁的时候,我把我即将嫁给那个我从不见面的事告诉了他。郑通和,他,他当场就流泪了,哭得伤心至极。我为他的真情所感动,最后,我邀他一起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住下来,一起生活,自己种地,自己养活自己。可他,他摇了摇头,他说他不敢,不想让父母伤心。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怎么轻易放弃呢?我鼓励他,说我可以带许多金银和他一起跑,他想了想便答应了,我看他决心不够,担心他变卦,他便摸着他的心口跪下发誓:此生定不负你的意。”
“我们约好了在南来北往的蔡家镇见面,也就是在我回家带足金银之后见面,蔡家镇是我家和他家之间距离最合适的地方,两边一样远近。谁知回家后我父亲把我看管得很严,每天都有两个人跟着,就连睡觉门外也站着两个人。我知道我不是那两个人的对手,虽然我自小就爱好棍棒。我在找机会脱身,可我一直没有机会。我想托人送信给郑通和,但没人肯帮我,因为站在我这个角度为我着想的人一个都没有,真的,一个都没有,人人都认为我就应该嫁给我一个当官的家庭,这是正途。天啊,这个人间是怎么了?我连要嫁的那个人都没见过,谁知道他是人还是鬼?可是,我还是被迫嫁给他,我想,机会是有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装着没事的样子,这样,我父亲就会疏忽,那男的家也会疏忽。进洞房的那夜,啊,那夜,好可怕。”
“当那个男子掀起我的盖头,我瞪眼看去,看到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人,胖得没脑的家伙。他一身红衣服,正是新郎官。天啊,我怎么能和这种人结婚呢?可在他掀起我的盖头后,便傻不愣怔的呆看着我,好久,他才说:‘新娘子,你好漂亮啊。’说着,他就扑向我,我哪会让他?我躲过一边,他笑了,流着口水笑了,他妈的,流着口水笑了。做我的男人怎么能是这种人呢?我恶心至极,一脚踢中他的胸口,我竟然被他反弹后退了几步,唉,这人重得像头猪,本来,他就是猪。”
我听到那个新郎官扑向姑娘时,恨不得一脚踢向那头蠢猪。
“就在他又扑向我时,我想得踢他薄弱的部位,于是,我一个高踢,脚尖直往上冲,像一把剑,正踢中他的下巴,他哼都没法哼的向后就倒,后脑勺直接敲中他身后的桌子角,接着朝地上倒去。我见他一动不动,就慌了,等了好久,才敢上去探他的鼻息,呼吸没有了!我努力控制害怕,再摸他的脉,手腕的脉,天啊,脉博竟然不跳动了,就这么死了?我吓得跳起来,我竟然摸了一个死人?我竟然打死了一个人,我竟然打死了新郎官,我竟然打死了一个要做我丈夫的人!”
“然而,我从恐慌中镇定下来,慢慢地,我有了惊喜:我终于得以解脱了,我得想法从这里跑出去。这不正是我要的结果吗?我赶紧找出我的陪嫁品,一些首饰,又在那人身上翻找出一些金手镯项链等等,我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财产,节约着用,可以用上十年了。这时,我没有半点害怕,有的全是奔向光明的喜悦,奔向郑通和奔向幸福的激动。”
“我得等人静下来,虽然这个时候外面乱哄哄的,他们还在喝酒,还在高声说话。等了一会,我觉得还不是不要等,得在人多的时候溜出去。想到这一步,我觉得自己有办法,办法还真多。我便仔细的给自己化装,垫一些衣服在背后,这样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太婆,一边脚绑上几条裤子,显得一只脚大一只脚小,当然,这个不要很明显,我再把左边肩膀垫高,这样,我就是一个老得不得了的女人了。这样还不行,我得给自己的脸涂点什么?涂墨水吧,幸好,这新房里有笔,有砚台,有黑块,我当即磨黑,对着镜子给自己化装,这样还不行,我从八仙桌上拿出一只包子,不要馅,用皮泡水,糊在脸上,再涂上黑,再做一些加工,我就成了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人。”
“唉,当时考虑不周全,化装成这个样子过于显眼,我应该化装得普通些,不让人一看就注意。还好,我运气太好了,当我从后面溜出去时,竟然没有人发现。当然,我先从门缝里往外看,没有人了才闪出门缝的。我把门口关好,然后正儿八经的走出一个老太婆应有的步子。这真可笑呀,院子里,虽然是天黑,但还有光亮的,到处是燃烧的火烛,许多人对我这样一个老太婆表示了厌恶,甚至露出惊讶,但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更没有一个人盘问我。我想这是他们的大喜日子,懒得管我,许多人醉了,许多人忙着给那个官说好话,顾不上我是可以理解的,是我需要的。”
“来喝酒的不是亲戚就是好友,要不就是部下,所以,来个丑陋的老太婆是没有什么稀奇的,我走着走着竟然笑出了声,真刺激呀。当我来到大院门口时,看到两个家丁,我想,就这样走出去不太合适,因为我这么老了,肯定得有人陪着。于是,我就等着,终于等到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喝得半醉,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拉住他的衣袖,这家伙真可恶,见我拉他的衣袖,便要用力挣脱。可他办不到!哈哈,我说:‘贵人,带我一把,那门口的坎儿高,我怕走不了,你带我出去吧。你是大贵人,明年就升官,你看你印堂明亮,山根圆润,驿马高广,正是行官运的好时机。”
“那人一听,便使劲摸自己的脸,我便在他脸上指指点点,他越来越得意,竟然两手来扶我,哈哈,这人哪,你若是许官给他,他便没了定心。我就这样被他扶出了大院门口,我说你得送我到那巷子尽头,他乐呵呵的答应了。一离开那官儿,我便跑了起来,遇上行人,我便是老太婆,没有人,我就是夜行者。嗯,夜行者。这多像侠士呀。”
“我在一个小镇买了一匹劣马,就这样一路北上,昼伏夜出,累得不行,也开心得不行。我没有半点后顾之忧,想的全是和郑通和在一起的生活。当我来到郑家院子外的时候,兴奋得很,我想我就要见到我的郑通和了。我等不及,当天夜里就悄悄翻墙进入,他家我熟悉得很,我来到他的窗外,他还没有休息,正在背诵诗文,我静静的听着,希望听到念叨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你到现在我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姑娘。我看着姑娘兴奋的面孔,她先前的憔悴差不多没有了,全是因为刺激引出的淡红。
“没有,我等了好久,他都没有说我的名字,说些想念我的话。我想,我也是痴的,他怎么能一天到晚念叨我呢?那不误了他的学业吗?我忍不住敲窗了。唉,他过来了,当然,窗子是开着的。他看到了我,他呆了,他惊呆了,接着,我看到他是惊喜的,是乐意见到我来的。这下我的一切可有好结果了,当我跨进他的屋子时,便浑身找不到力,脚软得几乎走不动,是他扶着我到椅子上坐下的。他端水给我喝,他找出东西给我吃。我叫他把窗子关上,他有点不情愿的关了。于是,我小声的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他,除了把新郎弄死的那事没说,都说了。他既惊又怕,我想看出他的一点欣喜,等了好久,终于看到了,他毕竟是想着我的,我又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了,没有白做这一切。”
“我以为他会抱我,会拥抱我,唉,他竟然围着桌子团团转起来,嘴里喃喃道:唉,这事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太没道理了,你,要来,也得事先通知我呀。这太突然了,若是你父亲追究到我家,我们可怎么办哪?那我们不是犯罪了吗?伤天害理啊。我气得差点晕过去,急忙拿出带子,把金子银子一股脑儿倒出在桌面上。他又惊了,呆了一会,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跑吧,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些金子够我们生活好久了。”
“他定定的看着我,说道:‘你果然有决心,果然一心向我,好,我也不负你的情,我决定跟你走。但是,这得从长远打算,不能打草惊蛇,啊,是的,我得慢慢想个十分好的法子,既可以和你在一起,又不让父母伤心。你说是吗?’我点头同意。之后,我对他说,我累了,想洗个澡休息。可他说害怕动静太大,怕父母知道。是的,我想好好睡一觉,就睡在他的床上。”
听到这里,我恨得想马上跑到悦来客栈扯下那两条紫色带子。
“志生,你别恨,你也别笑我。那天夜里,我实在太累了。我叫他把我扶到床上,真的,我这时想用我的身体加强他的决心。他果真来扶我了,我紧紧抱住他,不让他松手,很快,我们就这样睡在了一起。”
听到这里,我想把悦来客栈烧了,全烧了!
“谁知天还没亮,他就叫我起床,要趁他的父母还没醒来赶紧离开这里,我多么的不情愿啊。于是,我提议我们在一个地方见面,他说就在蔡家镇吧,那个地方刚好是两家的中间,我想对他说,我不能回家了,我不可能回家了。但我没有说,既然他说在蔡家镇见面,那就好吧。我叫他给个日期,他说:‘我无法确定,但我肯定会去蔡家镇和你见面,就在悦来客栈吧,我们都住过那里。’最后,你知道的,我们的方法是谁先到谁就绑两条紫色带子到悦来客栈那块招牌上,后来到的就绑粉红色带子。就在我要走时,我终于看到了他的不舍,我知道,他真的舍不得离开我。唉,我是哭着离开他的,他也是眼睛红红的。 ”
我想,姑娘你灿若彩虹,舍得离开你的人都是瞎子。
“志生,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跟你说我的故事,可我怕我一说就不好了,现在,果然不好了,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将来有一天,你若有缘遇到郑通和,你可记得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
两行长长的泪水在姑娘的脸上流淌。
“你可以去找他呀。”我说。
姑娘摇了摇头,说:
“说好了的见面,不必再去找他,若是在他家遇到令我痛心的事,我岂不是死得更快?”
我呼地站了起来,急促的转圈子,这,这成什么道理?这是怎么回事?
“那,姑娘,我帮你跑一趟,去看看郑通和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我知道的。”
“那你让我跑一趟吧。”我只知道那个叫郑通和,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住在哪里?
“不必了,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他是哪里人的缘故,也是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的家在哪里的缘故。”姑娘喘着气说。
“姑娘,你好好的,你这是自走绝路,海阔天空,哪里没有好人?没有好男人?你何必呢?何必呢?”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姑娘眼中的好男人。
“志生,这世间,你对我最好了,真的。我的父母对我没有那么好,郑通和更是比不上你。你,是我最亲的人。我来世报答你吧。”姑娘流着泪说。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可我五味杂陈,心里什么味道都有:既然我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好呢?我可以带你进深山,我可以不要你的一点金子银子,我完全能养活你,不要你受苦受委屈。
我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她,她回避了我的目光,低下头,说: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我完全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