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悄悄从南天门又回到了天庭。所幸无人在意我的行踪,因而不过被斥责贪玩乱跑,仍旧跟从文官去箓了仙籍。
只是我永远忘不了我去百花仙子处箓入仙籍时,她看到我名号的眼神,里面明显的有着一丝厌恶。
“花葬?”她皱着眉重复,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再轻微的挪动身体,好离我远些,“这真是个不祥的名号。是谁替汝起的?”
“回禀仙子,乃是王母娘娘亲赐。”我自然没有忽略她听到此言时向我投去同情的一瞥,在心内苦笑:花葬,葬花。身为一个花仙,被取得如此名号,真是不幸之至。
之后,我又跟随王母回到了她的行宫。
说实话,我心中是忐忑的,我入世可比王母晚了万年之久,若论人情世故、心机盘算,我是远远及不上她。今天我状告玉女时心下那些小九九怕是早已被她看透,不过她在众人面前好歹与了我些面子,应了我的请求。只是眼下入了行宫内殿后,她把众人遣散,只余下我和她两个人留在殿内。虽然我的目光牢牢的钉在地面上,却仍能感受到坐上之人向这里投出的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我后背发热,更加专注的盯着地面,恨不得盯出一条缝隙来,好让我逃脱这难熬的境地。
“汝盯着那地面做甚么?抬起头来。”我不得不将目光从地上移开,却依旧没有看着她的双眼,只是愣愣的盯着她的衣摆。
“怎么?汝都有在众人面前状告玉女的本事,现在却连看吾一眼的勇气都无吗?”听这话的语气,她应是笑着的,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人人都道玉帝无能,想来也是有原因的,而这原因,我以为恰恰就身在王母身上。玉帝虽懦弱,单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善良的,他确实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是个掌握天下者应有的品质,只是可惜,他空有情怀却毫无能力可言。王母与他恰恰相反,王母善弄权术,也足够心狠手辣。笑里藏刀、杀伐果决是她的行事风格,她对别人狠,同时也对自己够狠。但她也不是一名合格的统治者,因为她空有手段,没有怜悯之心,并且她终究是一名女子。
“小仙不知道,娘娘单独把小仙留下来,意欲为何?望娘娘指明。”我讨厌说话兜圈子,也不想在这里和她毫无意义的耗下去。
“汝尚在瑶池中时,是不是听到了、看到了和今天这件事一样比较重要的、事关天庭荣辱的事?”我就知道她会这样问,现在撒谎毫无意义,不如索性挑明:“是,小仙是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只是这些事情的具体始末,小仙无可奉告,望娘娘海涵。”
“为什么?”王母瞪着我,似乎等着我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汝要知道,这些事情意义重大,若汝有意隐瞒,可算作包庇,要按天规论处。”她故意将“按天规论处”几字咬的很重,但这时我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眸:“娘娘,今日状告玉女之事,乃是她先对小仙无情在先,也就无怪小仙揭发于她。小仙今日始才成仙,她却欲绝小仙生路,要小仙从此往后无法在天庭立足。如此心狠之人,枉费了玉女之职,倒不如将此让给更有用之人,况且她日日侍立娘娘左右,万一对娘娘怀有不轨之心,岂不坏事?无益之人,自然是要除去的。”
“这么说来,汝倒是功臣了。”
“娘娘谬赞了。小仙不敢,是娘娘圣明才是。”
“呵呵,汝虽然成仙不久,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唉,谁让我在瑶池生活那么长时间,每日她和随从在瑶池闲逛时,那些随从对她拍的马屁我听都听腻了。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说你又不高兴,说了你又嗔怪我。你明明很受用好吧!?
“这么说,汝是不愿意将那些事情告知吾了?”
“是。”我重重点了点头,“小仙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呵,原则!汝倒是有几分傲骨,只是它们并不能帮汝在天庭立足!汝若是顺了我,很快便会拥有令她人艳羡的权力及地位。”王母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万事万物皆有其运转的规则,想必娘娘一定深谙此道,小仙自不必多说。”
听完这话,王母盯了我半晌,那目光当真令人生寒,但我不能表现出来胆怯或是其他表明我退缩的迹象。一旦如此,我很可能就会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听任摆布,我不想,也不愿!
这时我想起了那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猴子,他真幸运,不用看他人脸色,更不会听任他人摆布,可以自由自在行走在天地间。
“汝……真的很像从前的我。”王母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中带着些怀念的意味,“罢了,既然动摇不了汝,那汝就安心留在我身边吧。只是,机会只有一次,汝今日错过了,日后可莫要后悔。”
“请娘娘宽心,小仙,绝不后悔!”
当时那些幼稚的誓言现在想来,真真令我发笑。
不后悔,吗?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顶着那么一个不祥的名号,还是王母御赐,又没有靠山,我还指望谁能给我一个好脸色呢?
自然是不能的。
作为一位毫无地位的花仙,我只能从最苦最累的活开始做起,每天都要小心翼翼的看人脸色,陪着笑说话,对方稍有不满便动辄打骂是常有的事,夜晚就寝的屋中,常常能够听见有的小仙子隐隐的啜泣声,也常常能够瞧见有的仙子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查看着身上的伤痕,无声地落泪。
我和她们一样,也有过难过到想要落泪的时候,每当这时,我都会忍不住想起那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猴子:他是否和我一样,过着这般哀苦的日子呢?
所以我会经常带着偷来的美酒佳肴去找千里眼和顺风耳,想办法和他们混熟之后,拜托他们打听那只石猴的消息。
就这样,我从千里眼和顺风耳那里得知那只石猴在山中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分外的自在逍遥。就连他日后勇入水帘洞,自封“美猴王”一事,我都了解的一清二楚。虽然我与他从未谋面,但对于他的一切却知道的明明白白,分毫不差。以至于他后来离开花果山云游四方,拜师学艺,千里眼顺风耳对我表示爱莫能助时我还很是惆怅了一阵。
可是我自始自终,都不知道他的模样如何。有一次我还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千里眼:“那只石猴,他长什么样子?”
千里眼很费劲的想了一会儿,最后告诉我:“猴子样。”
我:“……”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一日,我再也受不了每天备受冷眼和欺负的日子,犹豫许久,终是推开了那扇永远对我紧闭的王母行宫的大门。
至于那天谈话的内容如何,我不想细说,只是从那天起,我就成了王母身边的红人。那些曾经在背地里诋毁过她、触犯天条的人都得到了相应的处置,面对这一切,开始的我还愧疚,后来就已经麻木了。从前那个声称自己做事有原则的莲澈在谈话结束的那一刻就死了。
因为那时的她还涉世未深,还不怎么了解这个世界的险恶。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八面玲珑的处理一切事务。
千里眼和顺风耳听说此事后,给我送来了陈年佳酿,说要祝贺我高升。
“不必了,我觉得,没什么可值得庆贺的。”我委婉的推辞了他们的好意。真的,没什么可庆贺的,我在无形之中,不过又做了一次杀人凶手罢了,而这次的对象则是,我自己。
纵然我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有一个习惯我仍然保持着,那就是每天去烦千里眼和顺风耳打听猴子的消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杳无音信后,他终于又回来到了花果山。按照人间的时间来算,他这一去一回,便是匆匆十余年光阴。这次归来的他除了通晓一身本领外,还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姓:孙悟空。
了悟世间红尘,万般过眼成空
当真是好名姓。
他打败了混世魔王,重夺花果山,我是真心替他高兴。他从来都是那么大胆、无所顾忌,再反观自己……我无奈的摇摇头,离开了千里眼和顺风耳兄弟处。
我知道,我们本是两路人。却没有想到,今生,竟然真的有缘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