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篇
许愿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紧张过。他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巾,油彩盖住了他的表情,但是他还是能从眼神里感受到自己的紧张。不知道是不是心跳过快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瞳孔都在跳动。
……
“这是我给我的最后的一个机会。”许愿仰头灌了一口温水,认真地对我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云淡风轻的沉重。
许愿是金牛座,这个原本该金钱至上的超级现实主义的星座居然掉进了一个叫梦想的黑洞。他已经变得像水瓶座一样,喜欢在大脑中演练功成名就后的各种剧本,俗称幻想。为此他还像处女座一样对自己吹毛求疵,恨不得每天活在一个标尺上。他的生活我光是想像一下就会有一种通宵写了8000字论文般的身心俱疲感。
许愿今年29。奔三的冲刺阶段,大好的年华,没有女朋友,没有正式的工作,外加北漂。有个形容接近堕落和犯罪却未付诸行动的一类人的词,叫社会边缘人。我想,像许愿这样的,应该叫梦想边缘人吧。
一把年纪还在追逐梦想,实现了的叫执着,实现不了的大概就成了执念。这种人免不了被嘲笑和不理解。作为朋友,我自然不会嘲笑他,但我也真的不理解他。
“老许,别一副要上刑场的样子,开心点。来,吃一串儿。”我撸了一口串儿,被辣椒呛的直流眼泪,看起来比他还凄惨。
“我不吃辣。”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我骂了一句“矫情”,就继续大快朵颐了。
我差点忘了他不吃辣。
我从来没见过他醉的样子,因为他从不喝酒。不光不喝酒,也不抽烟,杜绝一切刺激嗓子的东西。说实话,除了他我没见过一个男生从不喝酒不抽烟。还记得高中的闺蜜梦湘跟我说她将来想找个不抽烟不喝酒又自律的老公。我说我把许愿介绍给你吧。
都说青梅竹马容易出爱情佳话,这一定律在我和许愿身上完全体现不到。即使他是个漂亮的男生。原因大概是我比较喜欢治愈系的暖男,而他是个禁欲系的痴男吧。
“静静,我感觉我在赌我的孩子。明天如果输了,就要亲手抛弃他。我真的不想,他都17岁了。”
“啥?!…哦。”我他妈的第一反应以为老许居然有个17岁的私生子。他老是爱把这种雷人的比喻说得这么“恰到好处”。可怜我强大的反射弧总是无法第一时间GET他的意思。
也是,我三岁认识他,他不识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咿咿呀呀的学戏。他的偶像是马泰先生。他最喜欢的一出是《朱痕记》,他说先生演唱“哭灵”的成套老生是他最爱的角儿,也是他这辈子最想企及的艺术高度。我不懂艺术,但也被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放出的光彩震撼了一下。
当年,12岁的许愿被奶奶推上了小区居委会大联欢的表演搭台。这是许愿的第一个舞台。12岁的他第一次披上戏服,第一次涂上油彩,第一次站到高处,第一次被人仰视。过后他跟我说,当唱出第一句时,他感到了一种如同千万只烟花一同在他的胸口迸发般的感觉。他觉得他醒了。我让他说人话。他说,这感觉爽爆了,他要一辈子都这样活在舞台上。如果说12岁之前他只是痴迷评剧,那么12岁以后便可以说他正式开始了与评剧的羁绊,这一绊,就到了今天。说梦想是他的孩子,好像也不为过。
12岁到29岁,他一直努力着。坚持了17年。想想也真是可怕。12岁到现在,我碌碌无为地长到了现在,也29岁了,岁月催人,想想也真是可怕。
踏入新世纪的那一年,我以还算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成了小区孩子心里人见人恶的别人家的孩子。而许愿则勉强考上了一所风评极差的痞子高中。听他说他妈妈每天至少要在他面前夸我不下十次,剩下的时间就是不停的数落他。奇怪的是他不但没有像其他伙伴那样对我敬而远之,避之不见,而且竟然还以庆祝的名义带我去撸串儿。
撸串儿期间,我充分的发挥了圣母玛利亚感化世界的能力来安慰他,企图让他不要因为没有考上好的高中而难过,同时鼓励他以后只要好好学习无论在哪里都能考上好大学。
在我还滔滔不绝的说着的时候,他忽然低头一笑,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微风恰到好处地撩起了他的刘海,惊艳的我瞬间忘记了刚刚说到哪里了。
“我一点也不难过。”他顺手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我,示意我擦一下嘴,一边说,“我还有点庆幸,H高不像你们学校对学习抓的这么严,我反而会有更多时间去学戏。我将来要考戏曲学院,文化课300分就够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许愿跟我讲了他的人生大计划。他说他要将一生献给评剧,要进国家戏曲协会,向马泰先生看齐,发扬中国传统戏曲文化。我觉得他的目标有点大,但还是表示了对他无比的支持。
“静静,你是除了我奶奶以外第一个支持我的人。”许愿咽下一口温水,清了清嗓子说。
我忽然有点惶恐,意识到大家可能都对他采取了忠言逆耳的政策。我马上开始考虑我是不是应该立刻改口,免得给他过多盲目的信心。但是等我对上他的眼神的时候,最终还是把劝阻他的话咽了下去。想着阻止他的人那么多,缺我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
2001年9月1号,我收拾好行囊,正式开启了一个叫高中的炼狱模式。简单一句话总结就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的比猪差,干的比驴多。这是我人生最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回忆里,我都不敢直视食堂大妈那殷切的眼神,以及往我的食槽,应该是饭盒里盛菜的那只抖若癫痫的大手。而且,我每每压力大到快要崩溃的夜晚,就一定会做一个噩梦。梦里我被堆成五指山的试卷习题压的喘不过气。当我压力大到已经崩溃的时候,我就会做另一个梦,梦见我嫁给了我的高中班主任。他教我的时候就34岁了,记得他曾经纠结过为什么都没有女子为他倾心。我也纠结过他居然认为会有女子会为他倾心,那个秃头油面每天都会在门牙上镶一颗韭菜的思想幽默的老男人。
相比起我,许愿的高中应该是他迄今为止屈指可数的珍贵记忆之一。应该说许愿的高一、高二应该是他迄今为止屈指可数的珍贵记忆之一。乖巧又充满了艺术气息的他成了老师眼里的宠儿,他包揽了他们学校所有的艺术节的戏曲表演。他跟我说,每当有文化节的时候,他都会想象这并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的舞台,而是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他是一个真正的戏曲大师。抱着这种心态,他认真又严苛的对待每一次的表演,而他这种态度使他成功的得罪了他的每一位搭档。没有人会把一次以放松精神为目的的课后表演当成紧张的任务来完成。
这样不同的生活环境,导致了我们每个周末回家时的不同状态。他仿佛刚刚环游世界回来的富二代,而我的状态就犹如刚打完世界大战的士兵。
高二的时候,许愿谈恋爱了。是他们学校一个女生,叫林希诺。他告诉我希诺是学舞蹈的,将来可以一起去北京追寻梦想。我惊讶于许愿这样一个用情专一的人居然能把给评剧的爱分出来给女朋友。后来我才知道,是希诺追的许愿。她为了追求许愿几乎给自己做了一次由内而外的大整形,当然不是手术那种。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被她的清纯跟文静秒杀的片甲不留,感叹他们盛产太妹的学校居然有这么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孩儿,直到她给我看了她之前的照片。那是一张我现在还不能跟她联系在一起的照片。许愿说她之前很疯狂,曾经在他表演的时候在观众席拉横幅,还经常在上课时间冲进他们教室坐在他旁边。我问许愿横幅上写着啥,他笑笑没说话,但是脸上的一抹绯红出卖了他。
我问他为什么希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说,他曾经因为被她缠得不耐烦了就表示过他讨厌她这种浓妆艳抹的鬼样子还有她讨人嫌的泼妇性格。于是她当天就换了一身打扮,性格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疯。
“我现在觉得她以前的样子也挺好的。”
“那我得恭喜她你喜欢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她为你改变成的样子。”
2003年年底,我正式地确定了我要成为一个北漂的目标,报考北京的N大,而许愿早就早先我一步踏上了去北京的征途。
为了我的目标,我几乎没有挪动过脚步,每天几乎都保持一个奋斗的姿势,在教室的课桌前、宿舍的书桌前和家里的书桌前。每天都要做习题做到脑袋濒临爆炸的程度才罢休。而许愿为了他的目标几乎没有停下过脚步。他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开嗓、练习。宾馆的厕所里、考场的准备室里,甚至是搭车去考场的路上,吓得司机师傅几番想把他载到疯人院。跟他一起去北京艺考的希诺曾不止一次打电话跟我抱怨许愿的疯子行为,我通常把听他的种种事迹当成课后舒缓压力的良药。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中竟然超常发挥,考了年级前五十。而许愿也成功的通过了戏曲学院的初试。希诺也拿到了许多学校的合格证,但遗憾的是她没有通过北京任何一所学校的艺术考试。她很伤心,许愿为了哄她开心,特地陪她在北京多待了一个星期,终于劝的她重拾了信心。希诺决定复读,再次备战。我跟许愿轮流劝她,毕竟她拿到了很多好的大学的专业合格证,实在没必要复读,但是她说她一定要来北京。
功夫不负有心人,但命运却负了有心人,负的是许愿。当许愿兴高采烈的带着通过初试的通知单回家后,却被告知了一个悲伤地消息。许愿的奶奶被查出癌症晚期,发现得太迟,错过了治疗的时机,可能无法撑到新年。
我陪着许愿去了医院。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奶奶的病房前。我以为剧情的发展会是他用力推开病房的门,跑到奶奶跟前。但是不是,当我气喘吁吁地赶上他的脚步时,发现他直愣愣的站在病房门口,像在面壁思过。
“许愿。进去吧。”我抓紧了他的手,想给他些力量,却被他手上传来的刺骨的凉气冻得打了个寒颤。
“静静,待会儿如果我要哭,你就拉着我跑。”许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