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白脂融称,黑衣人的那一刀差不多贯穿了墨玉的整个胸膛,刀刃几乎是贴着他的心脏擦过去的,所幸终究没刺中心脏,他才得以逃过一死。
可这次着实伤得太重,墨玉终于没了那种即便受了伤也还能活蹦乱跳的精神气,从昏迷中醒来后,一连几日都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他被黑衣人扔进湖里的时候脑袋在冰面上磕了一下,磕出了点儿毛病,连着数天都做不得幅度太大的动作,期间还因为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吐过好几次。白脂融忧心忡忡地过来给他查看过后,在一堆药材中又添了几味,每日单是喝药都要喝得他痛不欲生。
短短半个月,卧床在家的墨玉便消瘦了一大圈儿,连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憔悴了不少。若是他以如今这副模样到王府外晃荡几步,估计以后再也不会有哪家姑娘心心念念他这位“墨玉公子”了。
墨玉苦中作乐,将见底的药碗放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受伤大约真是伤及了根本,又过了些日子,墨玉才发现他的后遗症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虽然伤势日渐好转,他那原本比寻常人要好一些的身子却逐渐虚弱下去,这些天别说如常习武了,连稍微动得多了都会出现眩晕想吐的症状。
不仅如此,可能是负伤掉入过冰湖的缘故,还呛咳着灌了不少冰水,他竟是渐渐开始有些畏寒,胃也变得不对劲儿。现在的他是十分冷不得,稍微冷些便会风寒、发热轮流着来。这倒还算好的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胃疼,那种一抽一抽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疼痛,最难受的时候简直想满地打滚。
往日墨玉总喜欢站在窗边看外头纷飞的雪景,经历过三日的高烧不退后,却是再也不敢了。烧得迷迷糊糊的间隙里,他又被胃疼折腾得慢慢清醒了,痛苦不堪——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墨玉倒也摸索出了规律,心知这次胃疼是因为没按时进食。
可他此刻烧得头昏脑胀,依稀还有些想吐,实在不愿意坐起来吃东西,只想强忍着快些重新睡死过去,却又难受得怎么也睡不着。墨玉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硬挨着,等待这漫长的疼痛过去。
正当他伤痛被折磨得浑身冷汗的时候,忽然有女子低低的抽泣声从旁边传来。墨玉心头忽地一跳,小幅度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
是他娘。
纵然他已经极其谨慎,白脂融还是很快发现他醒了,随手摸了把眼泪,挤出一抹笑容道:“修儿醒了?可是饿了?我让红绡给你去热些……”
墨玉费力地伸手过去,抓住白脂融的手,即便身子在发热,他的手仍是冰凉而苍白的,如同室外那漫天漫地的飞雪。白脂融才被他触碰到,手指便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仿佛在竭力压下一声不受控制的抽泣。
墨玉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安慰地握紧白脂融的手,忍着难受挤出一抹微笑,轻柔地道:“放心吧,娘,我没事的。”
白脂融强忍的泪水登时决了堤,发出一声长长的、压抑的抽噎,晶莹剔透的泪珠掉落在墨玉愈发清瘦的手上。墨玉没忍住轻轻动了一下,只觉得被那灼热的眼泪烫着了。
“修儿,你小时候……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身子也是这样的虚弱,若是再这么下去,你……”白脂融啜泣着说不下去了,别过脸,一手掩住脸庞,清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滚落,她另一只手仍是抓紧墨玉的手,越想越是悲从中来,恼恨地道,“明明这么多年都不曾复发过,为何偏偏……偏偏让那黑衣人……修儿,为何偏偏是你?为何上天总是如此不公……”
墨玉微微一怔,他娘显然比他更清楚他如今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幼时那些不太美好的记忆其实他记得不太清楚,一是那时候年纪尚小,二是实在太痛苦,他潜意识里不愿意记住。
墨玉无奈地暗叹一声,诚如他娘所言那般,这么多年都没事,他着实没料到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天。
“娘,我不会有事的。”墨玉略显执拗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看着白脂融带泪的面容,他将声音放得更轻,安抚道,“以前一度性命垂危,是因为那时候我年纪太小,如今长大了,不会再轻易出事了。”
墨玉是元日那天受的伤,卧床养伤的日子倒也过得快,终日里昏昏沉沉的,一眨眼便到了二月初。不管这次受伤留下了多少后遗症,至少表面上墨玉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身上的外伤总会好得特别快,连白脂融都忍不住时常感叹几句。
只是瞧着那些无法彻底愈合的伤疤,白脂融一想到这些伤疤会一辈子留在墨玉身上,心里便觉得难受得紧。
墨玉自己打量着那条长长的、从胸膛一直延伸到小腹的伤疤,的确不怎么好看——好吧,老实说就是很狰狞,如若说他完全无所谓是假的,却也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
“娘,又不是伤在脸上毁容了,有衣服遮着呢,没人能看见。”墨玉拢好衣衫,故作满不在乎地道,“您别苦着脸了,男人身上留几条疤多正常,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在意这个做什么?”
白脂融叹了口气,满心忧虑地看着他。墨玉这孩子打小长得随他爹,清朗俊秀得很,即便是如今这副苍白病弱的模样,也仍是不减清逸,倒是不愁没有姑娘家愿意嫁他。
只是墨玉这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以及他对娶妻一事的态度……
白脂融径自发了会儿愁,墨玉见他娘始终愁眉不展,试着安抚了几句,终是未果,只好杵在一旁跟着沉默。
好一会儿,白脂融长叹一声,略带几分哀切地道:“修儿,若是你真想让娘省心,便快些成家吧,届时有人照顾你了,娘自然也就安心了。”
墨玉一愣,没料到他娘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他一直以来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如今你的身子……”白脂融生硬地止住话头,仿佛生怕触及禁忌一般,转而道,“这些天傅家二小姐不是时常来看你吗?我见你和傅二小姐相处甚欢,你是不是对傅二小姐……修儿,我看傅二小姐也是不错的,长相好,家世好,待人也有礼……”
傅凝媚这些天确实经常来看他,那一根筋的姑娘认定墨玉是因她受伤的,因此总对墨玉心怀愧疚。尽管墨玉已然坦白和她说过了,那黑衣人是冲他来的,傅凝媚纯粹是被他牵连了,傅凝媚却坚持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她,墨玉根本不会受伤。
墨玉见过太多对他有意思的女子,经过多日相处,倒是可以肯定傅凝媚对他没有那种“喜欢”,约莫是把他当成另一种“生死之交”了。对此墨玉十分无可奈何,认为这位傅二小姐真的是想太多了,他着实当不起这般看重。
此刻听白脂融提起傅凝媚,墨玉心知不妙,不得不无奈地打断道:“娘,我和傅二小姐只是……朋友,您别乱讲,那是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况且人家傅二小姐也未必看得上我。”
他一边说,心中一边盘算着,是该提醒傅凝媚少过来王府一些了,连他娘都觉得他和傅凝媚的关系不一般,谁晓得外边儿的人会怎么想?
坏了他的名声事小,反正他也不愁这个,姑娘家的名节却是大事。
到了二月十五,天气已然变得十分暖和,这一个多月以来,墨玉几乎日日闷在屋内。这天儿丫鬟照常进来给他开窗透气,灿烂的日光顷刻间洒入屋内,那明亮的光芒让墨玉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进屋开窗的丫鬟名唤簌簌,比墨玉大不了几岁,却几乎是侍候在墨玉身边时间最长的奴仆了,墨玉初到修竹居时她便已经在这里,据说是签了卖身契,这辈子大约都要在王府中度过。
簌簌见他眯了眼,柔声细语道:“世子,是这阳光太刺眼了吗?”
墨玉摇摇头,放下手中的书卷,忽然道:“今日外头冷么?”
簌簌闻声笑道:“不冷。世子莫不是忘了,今儿是花朝节啊,听说外面可热闹了,院里的好多花儿也开了。”
又到花朝节了?
墨玉微微一怔。
打发走簌簌后,他走到窗前,混沌懒怠了许多日的脑子仿佛在慢慢苏醒,他看着满院子不知何时弥漫开来的春色,恍惚意识到这个冬日是过去了。
春天真的来了。
墨玉不禁想起去年的花朝,白天他在花神庙遇上了身侧有无数美人环绕的临忌,只觉得那厮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夜里却在情急之下不得不躲上了临忌的画舫,听了那厮用笛子吹的一首曲儿,依稀记得临忌后来还摸了他的脸——当时他只觉得心烦意乱,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有意思得很。
不过是一年罢了,他和临忌便从曾经的针锋相对变成如今这种不可说的关系,而他居然还心甘情愿地像个妇人一般日日期盼着临忌归来,满心愤怨日渐变淡,一腔思念却是日益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