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红褐色的眸子蓦地望了过来，由琦看清了，那里面的愤怒与痛苦，只是沉默不语。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你试药。”

天羽千代站了起来，腰间两把太刀交叠，铮铮轻响，忽缓忽急的林风吹散了男子的短发，那之下的面容蒙上一层憔悴。

“生命的最后一刻，有由琦夫人相伴——对于信哥而言，一定是幸福的吧。”

他淡淡地说着，女子亦缓缓起身，素手轻轻拍掉衣摆上的灰尘。

“但是——”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蓦地一顿，女子茫然仰起头的瞬间，他一把推了过来，他推得那么用力、那么毫不犹豫，仿佛融了这些年来积攒的愤怒与悲伤，直直传达过来。

尘与叶飞扬。

素底紫藤萝浴衣的衣摆被泥土与枯叶染上，由琦倒在这一片尘埃之中，那长久以来强忍的泪水终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的弧线，一滴一滴地淌落下去，深深埋根在地下的悲伤痛苦疯狂生长出来，拉扯着她的灵魂，将她紧紧地、不留一丝缝隙地包裹在不幸的命运里——

明明她知道，最不配哭泣的人就是她自己。

“求求你，无论是活着的人们、还是死去的人们、甚至是你自己——求求你，不要再折磨下去了！”

“你现在日复一日消磨掉的，明明是信哥牺牲了自己给予你的生命啊！——”

那几近咆哮的声音狠狠砸在女子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她能悲伤地感觉到，千疮百孔的心早已是血流汩汩。

“天羽大人……”

“滚！”

金石磨过刀鞘刹那间火星四溅，寒光刺伤双眼，那太刀的尖端已然抵上了女子的喉咙。

——是啊……

滚烫的泪水也从男子白皙的面目上淌下，他却死命地咬紧双唇不让那悲鸣之声溢出。

——一直都是我，是我在折磨着一切……

盛夏的风从不停歇，心底深处尘封六年的什么东西，就在一瞬间抖落了尘埃。

……

——是啊，于万华镜之中。

——他们每个人，何曾不知那些纷繁美丽的光影不过是万华镜里的一枚碎片，却是歌啊、舞啊，燃尽生命的薪柴也想让这小小的世界明亮美好起来。

灰蓝的海水涌起雪白的泡沫，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高大的船身，甲板上熙熙攘攘的，皆是翘首盼望的旅人，一身黛蓝千瓣菊和服的女子倚在阑干，那双暖橙色的眸子静静地眺望海的彼端。

隐隐约约是鹿儿岛县港口的轮廓——明治四年废藩置县后，萨摩藩的名称也不复存在了。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是万华镜里的幻觉，却还是那般奋不顾身呢……

崎岖的山路亦如当年那般，触目皆是郁郁葱葱，人类的废弃神社静默伫立其间，鸟居歪斜的柱子斑驳了漆红，在连年的日晒雨淋下，那注连绳失了色彩，残破地垂在茂盛的枝头。

然而一路的野花却无比明艳地向阳而生。

——是了。

——从始至终，都是幻觉……

——也正因如此，万华镜中的每个人才能拥有永不腐朽的美丽。

简朴的木屐在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时，蓦地停了。

山花的芳香，鸟语的清脆，置身其间，是熟悉的风的气息。黛蓝千瓣菊和服的衣摆逐风轻扬，她愣愣地望向不远处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忘了哭泣，忘了欢笑，只剩下思念解脱之时的情思翻涌。

——樱吹雪的美景再令人流连，却也有满地残花的时刻……

——琉璃炉的熏香再令人陶醉，却也有香消玉殒的瞬间……

“千景——”

耀眼日阳透过婆娑枝叶，仿若璀璨金粉，静静落在她水光潋滟的眸里。

“我回来了呢。”

……

——唯有万华镜中的我们，生死同在。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