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那间民居时，宛艾真人愣了一下。
这地方不算特别偏僻，但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家家户户都收起了门外用作招揽生意的大字旗和闲时可供乘凉的桌椅。一般这个时候只有酒馆旅店还开着，可由于这地方算不得繁华、常年遭受游人冷落，酒馆旅店也不愿意开在这种赔钱的角落，故此时街上除宛艾真人外没有半个活物，十分萧瑟冷清。隐约能听见各家生火做饭和孩童嬉笑的声音，有几户人家关门得早，已经生起了炊烟，更多的民居里面还只是有妇人的轻声细语，大概是在交待一些琐事、让相公和孩子们不要太急。现在夕阳的余温还在尽心尽力地平铺在大地上、温暖着世上的每一寸，霞光万丈，配合着隐约逸出的温馨话语，构成了一副特别生动并且美得不像话的图卷。
如果没有察觉到那双更加生动的眼睛，宛艾是不会停步的——出来了七天，他也想尽快赶回荆楚、赶回他的家。
但那双眼睛出现了，在某一扇窗棂破败窗纸发黑开裂的小窗后面。其实眼睛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好奇、疑惑、害怕和担心，每一种都不是很多，但最后一分担心令宛艾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为什么会担心？
本来是小事：目光是小事，宛艾的疑问也是小事。虽然有疑问，但大部分情况下，宛艾会忽略这点小小的疑虑，也忽视孩子的目光——趴在窗子边上看外面的人，从身高来看只能是小孩子了。
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这次竟然没有选择忽视，而是搜寻目光的主人。也许是眼睛里的担忧让他想起了一些事，也许是小弟子带得他也过分好奇起来、童稚得像孩子。
但原因并不重要。现在，他正与那双眼睛对视。
墨黑的眼睛，眸色比大多数人更深邃，这赋予这个孩子一份似乎能永远保持住的冷静与镇定，但孩子的身份又使目光透彻空明。成熟，但仍保有纯真。漂亮的眼睛。
宛艾想：真是干净。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宛艾问。
孩子有些惊讶，但是没有被吓到，回答道：“因为你马上就要被抢劫了。”细声细气的，却十分笃定，这个听声音像是女孩子的小家伙好像真的这么认为。
“哦？为什么？”宛艾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小家伙的眼睛消失了，窗纸破损的地方黑乎乎的——原来之前她都是踮着脚。小家伙在屋子里面说：“你穿得很好，但是身体单薄，又是孤身一人。我从来没见过你，所以你是个赶路的外乡人。你那个包袱里肯定装着不少财物，不抢你抢谁？”
这倒也说得通。宛艾真人说：“那你是在担心我被抢之后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吗？”
出乎他的意料，孩子颇为疑惑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哦，因为我觉得，那些东西如果被抢了很可惜啊。”孩子谨慎地问，“反正左右要被抢的，你可不可以分我一点？”
“分你一点什么？”宛艾觉得有趣，逗起孩子来。
“你应该有多的干粮吧，可以分我一点吗？”孩子咽了咽口水，肚子适时地叫起来。
“你很饿吗？”宛艾皱眉。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间民居里透出的动静有些不同寻常：有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和噼里啪啦东西被碰翻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正常家庭里呵斥这一切停止的声音。宛艾微微抬头，这家没有炊烟。
孩子很坦然：“我一天没吃饭了，剩下的苞谷和小麦壳煮了一锅稀粥，本来喂了我弟以后我还有一碗，家母起来找水喝的时候全喝完了。家父昨天就出城砍柴，不过今天还没回来，那大概是又去赌了，不被打出来不会回家。”
“令堂不管事吗？”
“喝醉了还没起来，明天这个时候之前除了找水出恭不会从里屋爬出来。你可以分我一点吃的吗？”
这时屋子里面响起了妇人的号叫：“死丫头又死哪儿去了？！人呢？快点给我端碗水过来！”
“知道了！”被称作“死丫头”的孩子尖声应道，那双干净的眼睛隔着窗棂看了看沉默的宛艾真人。孩子不再期待他的回答，转身小跑着伺候她娘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忙乱，片刻后安静下来，大概是得了水的妇人满意地睡去。这时连之前有的孩子的哭叫声都消失了。
饥肠辘辘的孩子回到她的窗子前，发现那个单薄的外乡人还没走。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你可以分我一点吃的吗？”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可以。”
“我怎么给你，从这儿递进去？”宛艾真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同情心发作？不过一点吃的他总还是给得起的。
“等等，我去开门。”孩子飞快地跑开了。紧接着，宛艾真人听见小小的“吱呀”一声，孩子的脑袋从门缝中鬼鬼祟祟地探出来：“这里这里。”
“……”宛艾走过去，从包袱里拿出干粮递给孩子。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可见是饿惨了。
“谢……咳咳，谢谢。”被呛着的孩子艰难地道谢。
宛艾拍拍她的脑袋：“我走了。”
走出两步，宛艾忽又转身：“不对，你还是有一件事没说。”
“什么事？”孩子很无辜。
“你明明知道我是个赶路的外乡人，为什么还疑惑地看着我？”好奇，疑惑，害怕，担心：四种情绪，现在有一种让他想不通。一个外乡人，在冷清的街上赶路是很正常的，孩子既然明白他的身份，为什么还会疑惑？
不过这对孩子来说并不难回答：“因为我还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看见了我啊，而且那种感觉很奇怪……”
“什么？这……”宛艾本想说这听上去荒谬透顶，明明是孩子看着他他才看见孩子的，怎么会反过来？感觉奇怪？更可笑了，他只不过是一直开着灵识，怎么可能……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