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陵撑持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坐下。此时此际,连她自己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雨潇潇默然地立在一块墙壁投下的阴影处伴着她的好友江宛陵,失亲的痛苦还刻在她的心间,因此她随时准备慰问自己的好友。有些事用不着言语,也可以不讲究形式,自然而然的相通。她清楚地听到疏楼龙宿说不见荷死了。尽管她已经意识到这对江宛陵将是一个打击,可是她又自信的安慰自己,江宛陵经历过不少坎坷啊,早已历练得在她那纤柔的体貌中有一副坚韧的心肠了。
寻常的横逆已不能使她震动了……
但这件事情太不寻常,关系到她过去和未来的整个生命,关系到亲情和友谊,甚至关系到“历史”。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境地下,是应该崩溃的,但是她仍然没有崩溃。
千叶传奇擎着一支灯移到了她面前……一团跃动的火焰照亮了她的眼睛。她的视线无法从他脸上移开,人像在做梦,分不出眼前所见到底是真是幻。这一刻,悲哀还没有侵蚀到她的心,心里是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能思想,什么也不能感觉。
“宛陵。”他俯下身叫着她的名字,手臂有力地揽住她的肩膀,他想给予她倚靠。
这时,疏楼龙宿没有喝茶的兴致,顺脚缓缓走了出去,在檐前负手徘徊。天黑如漆,因为黎明即将来到,所以月亮早就藏在了密密的云后。他忽然觉得此时比独处还要寂寞,她的痛苦——她不教他分担!
穆仙凤见到了他的凄凉难堪,有心想劝,可又不敢僭越。终于,她鼓起勇气,“主人,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到哪里?疏楼西风吗?他确实久已遗忘了疏楼西风的安逸悠闲。他苦笑着,门里和门外是两个世界,他始终犹豫着,进去怕受不了那种隔阂,就此退出又恋恋不舍。如此半晌,他才叹道,“仙凤,我不该回答那句话呀。”
触景生情,穆仙凤鼻酸,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主人,江姑娘不是怪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他了解她,眷爱她,怎会不明了她的心意。
“主人不必自责的。”穆仙凤心底不忍,请求道。
“你不懂!”他轻声说道,没有人可以懂,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懂得他的心意——那个人必然是千叶传奇。或许他也不能尽然。曾经他们两人拜死国年纪所赐,有了一番人生奇遇。然,毕竟是不同的。
穿回廊,过庭院,光景依旧。灯火辉煌的疏楼西风,每一座宫殿都隐隐传出笑语声,不像这儿又黑又静,仿佛另一个世界。而他竟然在这里消磨时光,流连忘返。时间不对,地点不对,这是伤心之地。
风过处,檐前铁马叮当。他突然听到这里面夹杂着几丝琴音,很远,很简单,的确是琴音。这使他心头震动,他疑惑极了,怎么会?这是白玉琴的音色。
“仙凤!”
穆仙凤去了哪里?
这里是——疏楼龙宿毫不思索地一步跨入,穿过厅堂,直向内室走去。内室的门没有关上,绣帘飘动,隐隐露出一角红衫,而那琴音仿佛更近更清楚了。他直扑上前,一手掀帘,一面大声叫道,“宛陵!”
阴沉沉的室内根本没有人。白玉琴放在几上,竹笔画稿散乱的摆在桌上,每一样家具什物都没有变动位置,就像屋子的主人还在,只不过暂时离开罢了。他抚摩每一样东西,东西是死的,但由这些东西而引起的联想却有活生生的内容,一件接一件,教他痴迷耽溺。
他坐下,移去琴盖,伸指拨弄了几下,琴弦发出低沉的一串叹息。他也叹息,弃琴走向妆台。妆台上的残脂剩粉狼藉,兀自没有收拾过,他心底觉得仙凤等人太顽皮,竟这样的不用心服侍。
而镜面却已盖上了一张红菱镜袱,他轻轻一牵,菱花宝镜能映照出绝世红颜。在这妆台之侧,他曾经消磨许多花朝月夕,曾经幸福地享受生命和爱情,曾经激发他的快乐和勇气,也曾经使他认为王业究竟不如温柔乡来的可恋。
当时以为这种乐趣可以无尽无穷地消受,所以并无所觉,如今想来,未免不够珍惜。他唏嘘低回,不忍离去了。
抬眼,红菱镜袱因微风吹动,他抬手抽去。虽然室内无光,疏楼龙宿还是看清了自己憔悴的面容和眼睛。然后,他在镜里看到一双女子的脚和脚面上的一幅缃色裙角。
疏楼龙宿心头巨震,想着:宛陵,这是宛陵呀。却不敢回头,怕一看之下不是她,现在这样至少还可以多保持一刻希望。
希望在他心底升起:宛陵没有死,他们还能见面。疏楼龙宿紧握着拳头,蓦地回过身,叫道,“宛陵……”
灯火忽地点燃倾斜,奇幻的火花缭乱成一团火风在空际中升降明灭,一切景象尽皆消失了。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抓住。
“主人!主人!”穆仙凤焦急的呼唤着,疏楼龙宿被遐思击溃了心魂……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上下求索,茫茫无解。他淆乱地暗示自己,这是对自己的提醒,提醒什么呢?预示今后的命运!谁的命运?是我和她……可我,自始至终好好地活着。是呀,活得好好哩。
他心口骤然一痛,痛感扼住了他呼吸的本能,胸腔里没了赖以生存的空气,求生的欲望迫得他张大口喘息着。
“主人……”穆仙凤惶惶不安,疏楼龙宿的身体是这样的沉重,她几乎扶持不住,随着他一起跪倒了。她不得不压抑恐惧,这未知而突来的恐惧使穆仙凤惊怕,“主人,你怎么了?”
他不能设想失去她的情形……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他们有了童官官。婴儿尚在襁褓中,孩子根本还没有知识,不会作任何主动的反应。但身为父亲的疏楼龙宿仍是孜孜不倦的发出人类天赋的逗弄婴儿的“嗬嗬”声。在父母眼中看来,总是能发现孩子丰富的表情,仿佛小小的生命已什么都懂得了。
世上没有不慈爱的母亲,她接过儿子在手,立即全心全意都放在他身上,把别的全都忽略了。
“已这么大了,该让我抱一下了。”疏楼龙宿忍不住伸手恳求。
“不行……”她侧身避开,“至少得满了一百二十天,现在他身子软,不容易抱。”
“已经快一百天了,也不争这二十多天呀。我知道怎么抱,不会碰疼他。”疏楼龙宿自信无比的说道。
她是心软的,不忍坚拒,小心翼翼地把襁褓交到他手上,不断嘱咐,“留神,轻一些,手放软一些。”
他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虽然全不像样子,毕竟还是抱住了。
疏楼龙宿俯视着孩子的脸,“长得真好看,真大方!啊……”
“像谁?”她逗他。
“自然像我,不,更像你,像你一样的好看。”他夸奖道,引得屋内的人都笑了。
现在梦醒了,他病了,遍体冷汗,心跳得像擂鼓。
穆仙凤自作主张带着昏昏不醒的疏楼龙宿离开了,她来不及与其他人说明情况了,甚而,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主人的身上有奇怪的待人揭破的谜团。
平旦时分的青色天空映出了大地的轮廓,万物在日光的沐浴下竞相争发,自然界的一切经过一晚的酣睡,正显出生机勃勃的盎然。村居错落的点缀在青绿之间,宁静而又沉默。
“她睡的很好。”雨潇潇松弛地说道,江宛陵实在出人意料,她没有表现出预料中的伤恸,她很平静的睡了一晚。这使得自己紧绷的心弦松快了,她顺势望向守在床边的千叶传奇,却发现他眼下一片阴翳。
担心忧虑仍深深占据着他的心房——这是雨潇潇的直觉,她轻叹了一口气。失去亲人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同样的,她认为江宛陵应该在失意中有一份安慰,那是情爱带给人的安慰。至少,她的爱情是成功的。雨潇潇比较着去想江宛陵的心情,失去了亲情还有爱情呀,所以伤心只是一时,不必放不下。
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活人毕竟还有前路要走。
她困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千叶传奇抬起头去看她,从他的眼色里,她理解到自己该离开这间屋子。雨潇潇安静的走出了房间,她和千叶传奇这个人接触得极少,有限的几次接触使她谈不上了解这个人。
也更因为他是一个不容旁人了解的人。
按照以往的习惯,江宛陵这时候应该醒了。面对事实,一夜的时光并不能使悲伤痛苦消解。雨潇潇叹息着,茫然地想到过去的自己……相似的情形。从前自己的身边始终有明珠求瑕陪伴,那痛苦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以己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