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鲤。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他濒临混沌的脑海深处。不是想起,而是唤醒——仿佛它们本就刻在他的灵魂里,只是被遗忘了。
他想朝那光、朝那龙鲤游去,身体却沉重如铁,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静静悬浮的龙鲤,忽然缓缓摆尾,向他“游”了过来。它并非在真正的潭水中游动,更像是穿过了某种空间的隔阂,径直来到他意识感知的核心处。然后,它微微低头,用它那温润的肉角,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在他“眉心”的位置,触碰了一下。
“轰——!”
无法形容的剧痛炸裂开来!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通天铁杵,从他天灵盖狠狠贯入,直插神魂深处!无数光怪陆离、宏大破碎的画面,伴随着海啸般的信息洪流,疯狂涌入:
一株青铜巨树,接天连地,枝杈上悬挂着太阳状的圆轮与振翅神鸟,树身镌刻着难以理解的星辰轨迹……
一张巨大的青铜面具,双目呈柱状凸出,夸张地望向无垠星空,嘴角咧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诉说什么亘古秘密……
九条巨蛇(或是一条蛇九个头?)的纹路盘绕成诡异的环形,蛇目灼灼,共同凝视着中央三个呈三角排列的、光芒万丈的星点……
还有一些更模糊的:燃烧的祭坛,吟唱的古音,无数跪拜的身影,以及……一道立于虚空、若隐若现的“门”的轮廓……
这些画面一闪而逝,带来的冲击却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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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恢复感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脸颊上温热、粗糙的触感。
顾轻风艰难地睁开眼。天光已亮,晨雾未散。他发现自己躺在潭边一片较为干燥的碎石滩上。那只瘸腿豹猫正伏在他颈边,一下一下,执着地舔舐着他脸上冰冷的水珠和不知何时流下的血污。见他睁眼,豹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立刻凑近,轻轻“喵呜”一声,叫声里竟似带着人性化的关切与疲惫。它身上皮毛沾着泥水,一条前腿似乎也添了新伤,显然为了找到并守着他,这一夜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
在豹猫身边,整整齐齐放着几枚红艳艳的、带着晨露的野果,像是它特意为他寻来的早餐。
“是你……找到我的?”顾轻风嗓音沙哑,试图抬手抚摸豹猫的头,却发现手臂沉重异常。然而,当他真正坐起身,仔细感受身体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惊奇涌上心头。
从那么高的悬崖坠落深潭,他不仅还活着,身上除了原有的鞭伤和些许擦伤淤青,竟真的毫发无伤!不,不止是“无伤”……
他试着握了握拳,一股充沛的力量感从骨骼筋肉中涌现,远超他这个年纪、甚至远超普通成年男子应有的水平。他侧耳倾听,十丈外枯叶下虫豸窸窣爬行的微响、更远处山涧滴水的叮咚、甚至头顶极高处飞鸟振翅的韵律,都清晰可辨。他凝目望去,薄雾仿佛无法阻碍他的视线,他能看清对岸岩壁上青苔的纹理、能捕捉到极远处一片树叶飘落的轨迹。
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身体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然而,当他试图回想那洪流般涌入的“画面”中是否包含着什么具体的运用法门或神奇技能时,却只感到一片模糊的空白,仿佛有一层厚重而坚韧的帷幕,将那些更深奥、更强大的东西牢牢封锁在了意识深处。他现在所拥有的,似乎只是这股力量最基础、最表层的馈赠——强化的体魄与感知。
他恍然记起爷爷血书中的警告:“勿显龙鲤力”。难道爷爷早就知道?这股力量……并非外来,而是一直沉睡在他体内,如今只是被那黑石、被这绝境、被那神秘的“龙鲤”虚影所“激活”?而更多的部分,仍被“封印”着?
他急忙向怀中摸去。贴身的衣物里,那枚陪伴他五年的黑石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手冰凉的、棱角分明的碎片。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块古朴的青铜碎片,边缘参差,上面清晰地铸造着蛇身的局部纹路和……一只冷漠的蛇目。
是了,爷爷留下的九目蛇纹碎片!原来它一直就被爷爷巧妙地封存在这块奇异的黑石之中,交给灰猿送来。这黑石,恐怕不仅仅是容器,更是某种“钥匙”或“封印”的一部分。
他将这至关重要的碎片小心地用里衣干净的布条包裹好,重新贴身放回胸口。隔着衣物,似乎还能感觉到它传来一丝微弱的、与他心跳隐隐共鸣的温热。
就在此刻,崖顶传来人声与脚步声。成都警察局的警长崔向安带着两名手下,在崔家人引领下赶到。他是崔家远亲,平日里没少吃拿。
崔荔煦早已换上一副哀戚面容,未语先红了眼眶:“向安叔,家里出了祸事……那孩子,顾轻风,夜里偷了祠堂供奉的祖传玉佩,被发觉后慌不择路,竟在这崖边失足……”她声音哽咽,指向深渊的手微微发颤。
崔世昌沉痛补充:“我们亲眼见他滑下去的,想拉都来不及。这‘寒龙潭’深不见底,派人寻了,毫无踪迹。”
崔向安走到崖边探看一眼,便缩了回来。他目光扫过崔家兄妹和那几个低头不语的护院,心里已明了七八分。
“多人目睹,失足坠崖……”崔向安打着官腔,“既如此,便按意外上报吧。”他刻意加重了“意外”二字。
崔世昌使了个眼色,管家将一个布包悄悄塞给副官。
“有劳向安叔。”崔荔煦敛衽。
警察离去后,崔荔煦脸上的悲戚瞬间消散。她冷眼望着崖下:“这下干净了。”
崔世昌却莫名感到一丝不安,仿佛潭底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但随即摇头——那么高的崖,这么冷的潭,顾轻风绝无生还可能。
“走吧。”他转身,“从今往后,崔家再无顾轻风。”
脚步声渐远,崖顶重归寂静。
顾轻风静静地听完崖上的闹剧,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冰冷平静。他伸手,轻轻将依偎在身边的豹猫揽近,抚摸着它背上有些凌乱的毛发。
“爷爷,”他对着空寂的山谷,也对着自己的心,低声说道,“您说的‘勿信崔家人’,轻风……今日终于真正明白了。”
他眼神中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迷茫与软弱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仇恨淬炼过、被绝境打磨过的坚硬光芒。崔家给予的“养育之恩”,早已在这经年的折辱与今日的杀身之祸中消磨殆尽。从此以后,他与崔家,只剩血债。
而这坠崖未死、龙鲤觉醒的奇遇,便是命运给他的,第一份复仇与追寻真相的资本。前路艰险莫测,但他已无所畏惧。
第三章 租界狂澜(1936年·春)
民国二十五年,上海公共租界。
“远东第一拍卖行”亨德利公司的玻璃旋转门前,黄包车排成长龙。穿旗袍的淑女、着西装的大亨、长衫马褂的遗老、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外国神父,鱼贯而入。
今夜拍卖的压轴品,是一件“据称出自巴蜀古文明”的青铜碎片。
拍卖图录上只印了模糊的照片和一行小字:
编号lot.99青铜残片,传为祭祀礼器局部,纹饰独特,年代待考。起拍价:八百大洋。
但真正知情的人都知道,过去两年里,已经有至少三拨人为这块碎片送了命:第一个是成都的玉器商人,暴毙于旅馆,胸口插着自己的玉烟嘴;第二个是南京的政府专员,溺毙在秦淮河,手中紧握半张烧焦的帛书;第三个是日本商社的买办,死于自家书房,死因是“心脏麻痹”,但坊间传言,他死前曾疯狂抓挠自己的脸,抓出了九道血痕——像蛇的爬迹。
拍卖厅二楼最偏的包厢里,顾轻风,青布长衫,面容沉静。他今年十九岁,但眼神已无少年稚气。两年深山独居,与豹猫为伴,食野果饮山泉,体内龙鲤之力日渐觉醒。如今他一拳能碎青石,一跃能上房檐,耳力目力更是远超常人。
但他始终记得爷爷血书上的话:“勿显龙鲤力”。
所以今日,他只是个普通的竞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