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感到了不舒服的注视,她转转脑袋,看到了一个有些奇异的男孩子。
他是奴隶里明显偏小的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青,却不像其他的奴隶们渴求地盯着屋内的火炉或者两个戎商,甚至不跟他们团团挤在马肚子下,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跽坐在离茶舍最远的地方,满身戾气,仿佛茫茫沙漠里的一只仙人掌,倔强地与老天对抗。
那个男孩子目光不过停留了一瞬,便清冷地调转到蔓延千里的冰天雪地。
身形剽悍的戎商早已不耐,阔步而出,手扬皮鞭,粗着嗓子骂道:“娘的,死也死不干净,还要耗费老子的茶钱,店家不收留野种,你们姑且做畜生爬进去吧!”
解开拴在马上的套索,奴隶仍然戴着脚镣手铐,听闻能进去喝顿热水,都温驯地匍匐下身子,麻木地向茶舍里爬去。
只有那个满身戾气的男孩子,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安坐如故,毫不理会戎商的侮辱戏耍。
剽悍的戎商一看男孩,暴怒起来:“不识好歹的狗东西,又想吃鞭子了?”
男孩冷冷地瞥了戎商一眼,嗓音还在变声期,沙哑中是深深的凉意:“狗东西骂谁?”
“狗东西当然骂你!”
话音刚落,茶舍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身形剽悍的汉子一愣,脸色由青转黑。
霎时,结实的牛骨皮鞭朝男孩劈头急雨般地抽去。
男孩子竟也不逃不躲,只是讥笑地看着施暴者,清冷间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惹得汉子心下发狠。
“你娘不过是主子随意临幸了的一个绣房丫头,在羊圈里生下你,类同猪狗,你这野杂种还当自己跟公子哥儿一样吗?”
迅雷之间,男孩仿佛一头蓄力的豹子,狠狠地扑上汉子,尖利的牙齿深嵌在汉子的胳臂上,生生撕扯下一块皮肉。
汉子大痛,双眼发红,直接抽出了一柄腰刀。
突然,汉子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一股轻微的阻力扯住了,回身一看,竟然是茶舍里那个万千宠爱一身的小女童。
女童费力仰头问剽悍的戎商:“这个小哥哥本来就瘦弱害冻,又是大叔你侮辱他在先,怎么看都是你不对,现在为何还要行凶?”
汉子极不耐烦,大力甩了下手臂,女童在雪地里趔趄了几步。正想杀男孩泄恨,汉子突然半边脸抽搐,只觉拿马鞭的手臂仿佛已被扭断。
动手的奴仆退后一步,敛眉问走到雪地里的华贵少年:“公子,如何处置这个对小姐不敬的戎人?”
黑瘦面庞的戎商惊恐地跑了出来,急急赔不是,并且低声责怪同伴:“你手下怎的如次不知轻重,招惹南越贵族做什么?”
“南越贵族?”汉子吃痛不解,顺着同伴的眼神示意,他看到了奴仆身上的文身,赶紧惊恐地求饶,华夏宸帝在时,礼遇南越甚矣,甚至颁布诏令,城门遇南越贵族无需盘查,北戎国君唯恐南越被华夏拉拢结成联盟,也愈发给予南越贵族恩惠,南越人在北戎,就是不能招惹的贵客。
少年问女童:“阿和,你想怎么处置他?”
阿和却不管这边,小小的身子裹在厚重的锦绣棉衣里,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身伤痕的男孩子面前。
他随意坐在雪地里,满头黑发早已被马鞭抽乱,肆意覆盖在有明显戎人特色的面庞之上,女童想伸手替他拂开头发,男孩却猛地向后一倾,发丝散开,露出了一双明月一般的眼睛。
对,明月。
即使他的目光寒意澹澹,充满戒备,阿和看着这双好看的眼睛,仍然想起了哥哥抱她看过的上弦月,在暗沉夜幕里遗世独立。
“小哥哥,你很疼吧?我们带你去医馆疗伤好吗?”阿和看到男孩遍体鳞伤,软声问道。
男孩却嗤笑出来:“贵小姐,一间茶舍尚且不让我进,专门挑人下菜的医馆会放我进去吗?”
阿和一愣,“那怎样才能让你看医师?”
少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奴隶需通过立战功或重金赎身来脱离贱籍,才能与平民同等。”
阿和眼睛一亮:“我有钱,可以给你赎身!”
“阿和,”华贵少年背手缓步上前,“捎他回南越,你舅父恐怕颇有微词。况且,这位小兄弟,也未必愿意跟我们回去。”他看了男孩一眼,眼底有隐隐压迫。
这个男孩,就像一头未驯化的野兽,太容易被激怒,若是带在身边,这一趟北戎之行不知会出什么变故,也可能危及阿和的安全。
阿和因这话也陷入了挣扎,她虽小,却并非不懂舅父对自己和哥哥的冷漠,尤其是对无一丝血缘关系的哥哥。若舅父因此更嫌怪哥哥……
男孩看出兄妹两个的犹疑,唇角含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少年向仆人示意,仆人扔给黑瘦面庞的戎商一袋银钱,“这些钱足够给他赎身脱离贱籍,你俩给他找大夫看伤,到达东夷后妥善安置,切不可随意鞭笞!”
两个戎商唯唯称是。
阿和还在迟疑:“哥哥,可是他…”
男孩却毫不领情,一字一句道:“贵小姐,贵公子,我不过是你们眼中的野种,生死何须你们挂心?”说完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顾自地向远方走去。
两戎商急急赶马,催促其他奴隶跟上,一群人手忙脚乱。
阿和看着冷风中踽踽独行、衣衫单薄的男孩,一拍脑袋,撒腿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了男孩的褴褛衣袖,男孩挑眉回头,看到了小女童奔跑后红扑扑的脸庞。
阿和纯真天性,毫不嫌弃地握住男孩脏兮兮的冰凉手掌。
男孩一怔,低头望着紧握自己的小手,很多年,没有人这样不怀恶意地触碰自己了。他注意到,阿和的每根手指下都有俏皮的小圆涡,微露的小截白嫩手腕上,挂着一串红珊瑚珠,珠宝光华,正中间却是三颗圆润朴实的南国红豆。
恍神间,手心被塞进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不一会儿,手心的暖意竟然一丝丝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是爹爹给我的送春珠,是东海鲛人的暖囊所制。怎么样,暖和吧?”阿和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晶晶亮。
男孩还没来得及拒绝,阿和就将手一推,反身跑开。
视线里,小女童拉着少年的手,蹦蹦跳跳地去往通向北戎的城门,团鬏也跟着上下跳动,她不时回头朝南面招手,脆声飘散在凛冽寒风里,飘散进他的耳朵:“小哥哥,记得看伤!”
低头,掌心,透明温暖的送春珠绽放着熠熠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