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心一回身,原来是御前的小太监福桂。福桂跑上前,一边喘着气儿一边行礼道:“给,给大公主请安,奴才,奴才可找着你了。”
绾心虚扶了一把,温静一笑道:“桂公公免礼。不知公公有何事要寻我?”
福桂渐渐平缓了气息道:“公主,陛下召见您呢,已等候多时了。”
绾心有些诧异,平日里父皇是甚少召见自己,有时,自己要去向他请安,他也常常以政事繁忙为由拒绝了,今日却••••••不过绾心脸上并未露出异样之色,说道:“那我即刻就去。”
绾心去到时,慕容睿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绾心轻步走过去,步步小心仔细,跪下行礼道:“绾心拜见父皇。”
慕容睿闻声却也不抬头,继续批阅奏折,只道:“起来吧。”
接着便是许久的沉默,绾心惴惴杵在一旁,殿内的龙涎香熏得太浓,腻得让她不安,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良久,御前的一名宫女端了碗燕窝绿豆莲子汤进来,福身道:“陛下,司膳局送了碗燕窝绿豆莲子汤来,为皇上解暑。”
慕容睿目不离奏疏,沉声道:“端去给大公主吧。”
绾心似是受宠若惊般颤颤接过汤碗,但看了眼案前一心理政的慕容睿,便婉声道:“蒙父皇疼爱,绾心不胜欣喜,只是父皇处理政务劳累,这碗燕窝绿豆莲子汤本就是司膳局给父皇解暑去疲的,还是父皇饮了吧。”
慕容睿听言忽然觉得次女乖巧,自己却一直对她颇有冷落,不免心生了一丝愧疚,便放下手中之笔,脸色缓和道:“朕喝不下,你正巧从外头来,日头大,只怕沾了暑气,燕窝绿豆最是清热去火,你喝了正好。”
绾心眸中一亮,分明透着欢喜,应了一声“是”,便欢欢喜喜饮了去。
宫女将空碗接去便退下了,
慕容睿缓缓起身,走到绾心面前,凝重道:“今日朕召你来,只为一件事。如今乾元国新帝登基,各国都有派使者前往,朕想,让你一同去,争取与乾元联姻。”
绾心闻言变色,倒退了两步,又是震惊又是害怕,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这么多年了,自己从来都不得父皇正眼相看,便是自己主动向他请安,他也总以政务繁忙为由推脱不见,如今难得一次的父皇召见,竟然是为了利用自己与乾元联姻!心中的悲哀似要将她覆灭:“可是,可是父皇,乾元路途遥远,儿臣若是去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父皇。儿臣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能承欢父皇膝下,侍奉左右。”
慕容睿拉起绾心的手,叹道:“你也知道,乾元日益强盛,但这绝不是它的顶峰。可是,朕已经老了,许多事早已力不从心,玉贞虽表面上国泰民安,可是内里已经渐渐有了颓势,辰夏和昀煜又一直对我国虎视眈眈,只有与乾元联姻,才能保全我玉贞。”
绾心心中大悸,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作虚无,她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在唇齿之间。
慕容睿又道:“琅嬛还太小,人事不知,不比你沉静稳重,去了那儿只怕四处得罪人,宗室之女中也没有适龄女子,只有你最合适。况且司徒明玄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你若真嫁了他。也不算委屈。”
绾心静默,她已在慕容睿平淡的语气中探知自己不可挽回的成亲之路,唯一所差,便是慕容睿的一纸诏书了。她默默拭了脸颊的泪痕,跪下拜倒:“既然如此,那儿臣谨遵圣命,定不负,父皇所期,儿臣,告退。”
说罢,绾心吃力的站起身,转身退下。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踏出那扇宫门的。
原来在这宫里,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
慕容睿的第十二年,大公主慕容绾心受封为镇国公主,赐封号“令凰”,并于七月初十随使者出使乾元,赴乾元国宴。皇帝特派了三百精兵护送公主,另有五十名士兵挑送贺礼和嫁妆。玉贞国此次给了令凰公主极高的恩赏,不仅赐了公主中最高的尊号,赏赐之物更是极为奢靡,加上皇上、太后等其他宗室贵族所赠,足足有一千五百六十四件。只皇帝赏赐的便有三百七十五件,如重二十两烧金碗四只,重二十两金盘四只,重三十两金折盂两只,重八两金杯四只,三两金汤勺六只,三两银汤勺六只,金如意两,柄,玉如意两柄,南珠耳坠四对,嵌绿松石、珊瑚垂珠金钗一对,送子观音景福绵长琉璃尊一座,五尾凤簪一支,夜明珠九颗,白狐皮袍子一件,貂皮袄两件,貂帽四顶,青金石手钏一对,绸袜三十双等等。当绾心看到赐品礼单时,早已暗暗咋舌。旁的也就罢了,只是有一顶六龙三凤冠,龙是用金丝掐制,凤凰是翠鸟羽毛制成,龙嘴里垂下许多宝石,整个凤冠上更是嵌了九十九颗东珠,东珠本就珍贵难寻,寻常妃子都是佩戴不上的,便是独孤皇后,凤袍上也仅仅嵌了四十九颗东珠。
闹腾了一日,直到午后,队伍才浩浩荡荡出了城门,玉贞国都所有的人都涌到街上,想要一睹令凰公主的风采。护送队伍中,前有一百骑兵开路,接着是数十人敲锣打鼓,紧接着便是令凰公主乘坐的吉祥如意凤鸾车,再后面是几位使者的马车和五十名挑着贺礼的士兵,最后又有两百名精壮士兵紧紧跟着,队伍好不隆重。
吉祥如意凤鸾车内,绾心一件湖水绿高腰长裙配着鹅黄的大袖衫,袖子上绣了宝相花纹,裙上是衔珠孔雀的纹样。绾着高螺髻,髻上正中是一顶丹凤朝阳冠,髻两边簪了珠花,更别着数朵粉色小花,髻后面缀了许多梅花采胜、或是嵌银珊瑚珠。全然不是素日里简单朴素的装扮,慕容睿和独孤皇后看见时亦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如此姿态,犹如容素在世。
透过薄薄的一袭红纱,绾心只瞧见外头人影熙熙攘攘,喧闹不安。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这不是她自幼所梦寐以求的么?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不再是那深宫之中最无人问津的可怜虫。今时今日,总算是万众瞩目,她成了最尊贵的镇国公主,可为什么,毫无欣喜之意,反而觉得,这份热闹,从来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绾心回首看了看身后的玉贞皇宫,日暮下,它还是一如既往的闪现着它的耀眼、它的不为人知。那自幼生长的地方,那带给她痛苦与绝望的地方,她终于出来了。什么离家远嫁之苦,什么分别断肠之哀,于她慕容绾心而言,应是解脱之喜!乾元,或许是她全新的开始,她与玉贞国的瓜葛、冤孽,都该结束了。
外头繁华喧闹,玉贞皇宫内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自那日起,琅嬛便被独孤皇后禁足于琉璃殿内,琉璃殿也不许人随意出入,若不是绾心出嫁闹的动静极大,琅嬛如何也不会知道,自幼朝夕相伴的姐姐,今日就要远嫁了。
陛下和皇后都还在城楼上送行,沈蕙便先回来给独孤皇后准备沐浴的汤水,途中被一个侍卫拦住,那侍卫急急忙忙的样子,对着沈蕙抱拳道:“沈姑姑,可算找到您了,您快去琉璃殿瞧瞧吧,二公主,二公主一直闹着,说要见大公主,奴才们快没法子了。”
沈蕙皱眉低语:“二公主她见大公主做什么?莫非她知道了?”
那侍卫哭丧着脸道:“二公主今日见外头热热闹闹,便逼问奴才们,奴才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
“没用!”沈蕙冷冷道,“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少不了你的苦头!”
那侍卫忙跪下拼命的磕头:“姑姑救命!姑姑救命啊!”
沈蕙一甩袖道:“罢了,你随我去看看吧。”
沈蕙去到时,琅嬛正拼命想要往外闯,只是侍卫一直拦着,她硬是被挡在殿内。沈蕙见此甚是心疼,忙喝止:“住手!莫要伤了公主!”
沈蕙是皇后身边的大红人,众侍卫面面相觑,觉得沈蕙应该是带了皇后的旨意来,便都往后退去。
琅嬛见侍卫都退下了,忙跑出来,方才忍了许久的泪不知怎的都在这一刻崩泻而出,声音更是嘶哑:“沈姑姑,绾姐姐是不是要嫁去乾元了?是不是?”
沈蕙是自幼看着琅嬛长大的,见她这般问,也不顾皇后的吩咐,轻轻点了点头。
琅嬛的心一沉,若不是笙华在后面稳稳扶住了,哪里还站得住。愣了许久后,琅嬛才回过神。她知道自己被禁足定是皇后的旨意,可如今,她只能求沈蕙,忙一把抓住沈蕙的胳膊,眼里早没了平日里的骄傲气儿,仿佛是用乞求的语气说道:“姑姑,姐姐她出宫了吗?你让我去看一眼好不好,就看一眼。”
沈蕙虽是心疼,可皇后说过,不过今日,决不可放琅嬛出琉璃殿一步。“公主,奴婢,奴婢••••••”
“姑姑,嬛儿求你了,你不是最疼嬛儿的吗?姐姐此番远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或许,永不相见了呢?姑姑,求你了。”琅嬛仿佛已经能预见日后形单影只的孤寂,眼中不再有精神,整个人都好像瘫软了,只啜啜哭泣着。
笙华见此,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地,“沈蕙姑姑,您就网开一面,让二公主去见一见吧。皇后娘娘若有什么责罚,便都落在我赵笙华一人身上便是。”
沈蕙身子一愣,微微怔住,有皇后的旨意在,她如何能放任琅嬛出了这琉璃殿,可眼前的琅嬛,却又实在让人心疼。作为宫里的掌事宫女,又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儿,平日里的沈蕙做事也是学了皇后半分的雷厉风行,做事干净利落,可此时的她,却是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
突然,苼华一把抱住沈蕙的身子,对琅嬛大喊道:“公主!快走!奴婢拖住姑姑!”
琅嬛显然是被苼华此举一惊,瞪大了双眼,看向沈蕙,却也只是那一瞬的迟疑,她便果决地提起长长的裙摆,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侍卫们站在远处看见此景,本想去追,却看沈蕙全无一点反应,任由苼华抱住,慌忙跪了一地,试探道:“姑姑!”
沈蕙仍旧是什么话也不说,任由琅嬛跑出了琉璃殿。她到底是不忍,不忍磨灭琅嬛最后一点念想,却也是知道,仪仗队伍此刻,怎还会在宫里,只怕是早已出了城了。
苼华见琅嬛跑得远了,沈蕙没有让侍卫去追,这才松了手,身子也软得瘫坐在地,微微哆嗦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如此胆大的越矩与冒犯,若是皇后追究下来,必然是少不了一顿责罚,只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此刻只盼琅嬛能如愿见到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