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鲤最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脆:“十年前,我听说有一批人也赶过‘漱玉府’的退潮。回来说,海面凭空凹下去一里,像被巨鲸舀了一勺,露出黑漆漆的‘井’,井壁挂满倒长的石笋,石笋上串着人骨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海底就飘出歌声,唱的是‘漱玉’二字。”
许鲸接得飞快,像替哥哥补全另一半影子:“后来大伙才晓得,那是一位混沌境前辈的别府,名‘漱玉’,修的是‘听潮’篇,能御水成丝,一念织海。可不知为何,整座府连人带岛一起沉了,十年才肯冒一次头。”
林珑垂眼,指间玉符微微一转,银沙便顺着“潮”字笔走,发出极轻的“簌簌”,像远浪拍岸。
“不是别府,是囚笼。”她声音轻,却带着剑锋磨石的冷,“我听说那位前辈号‘漱玉子’,晚年收一徒弟,天赋极高,却偷偷逆练功法,半张脸化成水,一哭便淹半座城。漱玉子不忍杀,又不忍放,干脆自封府门,连人带岛一起沉海,让海水替他了断。”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水面浮动的银蓝,像在看极远处的往事,“‘潮涨时,囚笼合;潮退时,旧门开。’——开的是生路,也是死路。”
沈一苇单指一挑,帆索“啪”地轻响,船头随之偏转,避开一丛暗礁。火光在他侧脸刻出一道锋利的线,像把夜割开一道口子。
“囚笼也好,别府也罢,”他声音低而稳,“混沌境的‘域’不会随主人一起死。漱玉子若真羽化,他的域便成无主之物,十年一醒,像巨蚌张壳,只为吐出内珠——那颗珠子,可能就是‘听潮’残卷,也可能是他徒弟的‘逆潮’骨。”
许鲤舔了舔唇,笑得像闻到血腥的鲨:“那咱们这趟,是去掏珠,还是去拔骨?”
“先掏珠,再拔骨。”沈一苇抬眼,目光穿过雾,落在远处黑漆漆的海面,“若珠子被赤霄营先摸走,我们就拔他们的骨。”
船尾,陆仁只听不语。
此时的沈一苇声音低得只比潮声高一线:“听说漱玉子沉海前,曾在岸畔立过一块无字碑。碑面被潮水反复打磨,光滑得像镜。十年前有人趁退潮摸上去,看见碑里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半张化水的脸——脸在哭,眼泪从碑里渗出来,落地就成珍珠。”
沈一苇顿了顿,指尖在竹简边缘轻轻一刮,发出极轻的“嚓”,像把某个念头折进黑暗,“这次若让我看见那张脸,我宁可把眼珠子扣下来,也不让他哭。”
林珑侧目,火光在她瞳仁里跳成两粒极细的银针,却什么也没问。
船身忽地一轻,已驶出泻湖,正式进入外海。
前方水面骤然凹陷,像被无形巨勺舀走一块,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黑石阶,阶面寸寸生满青铜藻,火光一照,泛起幽绿磷光。阶尽头,一座赤金珊瑚骨拱悬在虚空,拱心吊着一滴凝固的幽蓝水珠——那便是漱玉阙,遗府真正的入口。
沈一苇收帆,暗轮停转,船身凭惯性滑向凹陷边缘,像一条自觉赴死的鲸。
“三日。”他背对众人,声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三日后卯初回潮,船会在这里等半刻,过时不候。谁迟到,就自己游回落鸢岛。”许鲤“嗤”地笑了一声,把最后一口酒气喷进雾:“游回去也不错,顺便捞点珍珠,抵酒钱。”
林珑没笑,只抬手在剑匣上轻轻一叩,红绳震断,匣锁弹开一线,露出内里雪亮剑脊——像把某些决心,提前亮给黑暗看。
陆仁站起身,旧青衫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像一面残旗。
他抬眼,目光穿过珊瑚拱,落在那滴幽蓝水珠上,眼底浮起一点极细的银火。
“三日,”他低声应和,像对海水,也像对自己,“足够把一张哭脸,凿成不哭的骨。”
船身轻震,已抵阶缘。
五人依次离船,踏阶而下,背影被珠光与雾交织的光影拉长、扭曲,像五枚被海水吞没的钩,沉入无人知晓的暗潮。
身后,船身被暗轮轻轻一带,掉头滑入雾中,像一条自觉离场的蛇,把舞台留给更锋利的牙齿。
潮水在脚下悄悄撤退,像一条慢慢收紧的绞索,把时间拧成只剩三天的沙漏。
石阶尽头,幽蓝水珠悬在赤金珊瑚拱心,像一滴被永恒冻结的泪。
珠后并非黑暗,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的“水镜”——镜壁厚约丈许,内部有银蓝涡流无声卷动,将外界光线折成细碎鳞波,投在众人脸上,仿佛给每张面孔覆上一层会呼吸的瓷釉。
镜底隐约可见一座倒悬的巨城:玉阶、回廊、飞檐皆逆向生长,像被巨力翻折进海底的月宫;城心一座骨白塔,塔身由整根鲸脊雕空,塔窗却亮着幽黄灯焰,仿佛有人在内长燃不熄。
那便是漱玉府的外廓——一座被海水倒扣的“域”。
入口左侧,珊瑚骨拱基部被利器削去半围,断口焦黑,硫火味与海藻腥混在一处,像刚结痂的烂肉;焦痕延伸至水镜边缘,镜壁赫然被烙出一道丈许长的“裂舌”——边缘翻卷,内部银蓝涡流被强行撕停,露出其后黑黢黢的通道,像巨兽被撬开的牙关。
地上散落几粒赤红晶屑,是火鸦刃爆碎后的灵晶残渣,尚带余温,踩上去“嗤”地冒一缕白烟。
许鲤用钩背轻触裂舌边缘,钩尖刚碰,镜面便泛起细碎电纹,像一群受惊的银鱼,瞬间爬满他半个虎口,麻得他“啧”一声缩腕:“火鸦刃开路,赤霄营倒是舍得下血本——这刃芯至少爆了六枚中品灵石,才撕得动‘域膜’。”
许鲸把盾往裂舌前一挡,盾面立刻映出扭曲的倒悬塔影,塔窗黄焰在镜里拉成一条颤动的金线,像吊命的蛛丝:“他们进去不到两个时辰,脚印被域膜吃了,可血味还在——”他吸了吸鼻尖,皱眉,“三个人负伤,其中一个血气带腐,像是被‘逆潮’蚀了肉。”
沈一苇单膝蹲地,指背在晶屑上轻轻一刮,捻起一点红末,凑到鼻前嗅了嗅,眉骨在火光投下一道锋影:蚀肉的是左翼‘鹞’李圭,他修的是‘焚潮诀’,正被漱玉子域克。”
他抬眼,目光穿过裂舌,落在其后幽深的通道,“李圭若死,域会吞他功法,届时塔灯再亮一盏,我们进去就多一盏‘引路灯’——也算他们死得其所。”
林珑站在最后,指尖在剑匣红绳上无意识地绕圈,绳股勒进指骨,泛出青白。
她目光落在裂舌边缘一道极细的划痕上——那并非火鸦刃所留,而是一抹浅青,像被薄剑轻轻一点,剑气凝霜,霜里裹着一粒比芝麻还小的玉屑,是“无极门”独有的“问剑砂”。
她心口微微一紧,像被无形线勒住,【我留的暗记他看得懂,杜笙也必定同来——里应外合,陆仁这次插翅难飞。】
念头闪过,她余光扫向陆仁——后者正侧身审视裂舌,旧青衫被域风鼓起,然细心的陆仁怎会没发现这些细节,甚至连林珑先前符箓上的‘无极’都没逃过陆仁的双眼,这也让陆仁暗自起疑:“此人,还是要多加提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