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家的院子很大,除了几件厢房外,还有一个仓库,仓库门前的空地是晾晒衣服被子的地方,院子正中还有用花岗岩拼成的地板,格局宽敞。
院子里种了各种花草植株,正是初秋时分,石榴树上零星挂着几个由青转红的果子。花蕾交错于其中,胡蝶和蜜蜂纷纷围着它们转动,颜色斑斓,甚是好看。
这天,狗娃哭着说大榕树上的秋千被其他小孩抢去了,她连碰都没碰到,就被推到地上。表情委屈,让人生怜。于是范二答应给她弄一个秋千,就在院子里,这样其他小伙伴就没法抢走了。
狗娃一听,顿时转哭为笑,跟着范二到柴房里找材料。
从工具房拿来锤子斧头和铁铲以后,竹生坐在藤椅,静静地看范二在院子的空地上挖坑,狗娃偶尔会过去摸一摸木桩,神情严肃,像极了监督工作进度的大人。
“竹生,我跟你说……”范二见到竹生后,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难怪雁儿会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表面看来,他一副吊儿郎当,但雁儿从未见过他对盟里其他姊妹如此亲切。
从前都是她在说,他在听。
如今角色反而颠倒过来了,反而有些不习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经历了岁月沧桑的老人如是说。
最近几天,竹生陆陆续续听范二说了这几年间他见过的人和事,还有他遇到的一些烦恼。
她从不知道秦山师兄也会为他的身世而感到烦恼。
在青松观里,她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本名叫华笙月,父亲是明承女王的哥哥华明扬,母亲则是邺国大学士的女儿。面对这样显赫的家庭背景,竹生一直在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还不到一岁她就被父母送进了青松观?
自己被家庭所绊,所以她一直很羡慕秦山师兄,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今天她才发现一直以来她都是错的。秦山师兄的烦恼要比她还要多,还要复杂。
“我小时候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命苦的人。”范二娓娓道来。
刚出生的他被父母遗弃在秦山狼牙泉边。一尘经过后将他带回青松观抚养。如此这般,他在青松山倒也度过了十多年的快活光阴。
后来,当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以后,发现自己真的是个苦命的人,心里倒坦然多了。虽然他也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身世的事,但当他真正知道了以后,范二不太在乎了。
在过去的十八年中,他有过好几个不同的名字和身份。
在青松山上跟一尘修炼的时候,师父叫秦山。在都阳城生活的三年里,舅舅叫他夏如风。而现在,他留在青鸟盟做事,他让别人叫他范二。
在原盟主苟安的提携下,入盟后不久,他就成了青鸟盟分管信行的执事,呆了短短两年又得了副盟主之位,他也会很认真做事,努力做到符合苟盟主的期望。可是背后也总有人对他不服,到处散布他的坏话。
当然,闲言碎语并不能打垮他,更何况他利用职务之便,早就摸清了那些人对他心生隔阂。
有了“青鸟盟范二”这个身份,他可以自由穿梭于六国之间,再也不必顾虑那些狗屁不通的法度,更不必察看任何人的脸色。这样的日子让他过得踏实。
竹生拿起身边的纸笔写道:
“什么法度,什么人的脸色?”
范二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不再说话,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她说。
“你愿意的时候,我在。”
“竹生,不是我不愿意说。”
他停顿了一下,痛苦的表情一掠而过。
“我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有些事情太过复杂,复杂到连我都以为那只是属于别人的故事。我以为可以承担,可以接受。可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办法面对。每次想起,我都会为这些事情感到难过,但难过之中,偶尔也会感到一丝温暖。”
“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也有亲人,这些亲人为了让我平安活着,他们甘愿冒性命危险。”
“你知道吗?我最快活的时候便是在青松山上的时候。我最快活的日子便是和你在一起疯闹的日子。虽然我和夏奕风相认了,但我俩心里比谁都清楚,只要那个人还活着,我们中就只能有一个人以皇子的身份存活。后来苟安把我带进青鸟盟,我终于可以由着性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以为我会快乐的。然而,当我见过了世间的一些阴暗,知道自己曾是被生父刻意抛弃并追杀的人后,就永远都无法走出那样的阴影中了。我不停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似乎也不会得到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永远不会见到那个抛弃自己的人。”
他撕掉竹生写过的纸,一甩手,扔进火盆里。这几天,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每当竹生在白纸上写上一个问题,他就过来撕掉,然后扔进火盆。他们看着纸张燃烧,偶尔范二会说说话缓解气氛,但更多时候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火光变化,直到纸张燃烧成灰。
竹生曾经问过他,你是在青鸟盟管理了情报以后才培养出这种谨慎的吗?
范二说她错了。他不是因为做了情报工作才变谨慎的。正正相反,范正是看到了他的谨慎,才派他去做信行的执事的。
不是职业培养了他的谨慎,而是他的谨慎成全了这份职业。
“在这世上,知道我身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当然了,范正作为盟主,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随随便便让我接触盟里的事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把柄落在他手中,所以他才能让我们安心做事。”
“我的把柄在他眼中似乎不算什么,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个惊天大秘密。我相信无论是去世了的苟盟主,还是现在的范正,都不会利用我的身世。所以在青鸟盟中,我是安全的。”
“至少比在其他地方安全。只是无论我要去哪里,为了避开那个人的视线,我必须带着这块黄铜面具。”范二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面具是冰冷的,但比起那个人的心,可温暖得多了。
十八年前霜降的晚上,夜间打更的人坐在商铺门前休息。
忽然一辆马车来到了大旸国皇城的朱雀门前。两个太监打扮的人从朱雀门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他们手上抬着一只木箱子。箱子五十来寸,上面雕刻了精致的花鸟鱼虫。打更人以为两个臭太监又在偷运皇宫珍宝了。
也不知道这些太监一年之中,从这样的勾当里得了多少锭金!他暗骂了两句便拉起大衣将自己的脸盖住了。生活在皇城的人,行事不免要比其他城池的人谨慎。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被某些达官贵人盯上了,恐怕还得赔上一条命呢。他又想起了李三家的男娃,那天他在大街上玩耍,不知何故冲撞了宰相家的马车,结果车夫从马车跳了下来暴打了他一顿。真是可怜的孩子啊,怎么就冲撞了这么富贵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