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在时令司供职，我会化身野鹤，振翅穿梭于芦苇丛中，风霜雨雪为食，鱼虾花果作伴，偶然寄身沙滩，坐看迟日江山。但野鹤无家，我又向来不对陌生事物抱有了解和信任的期待，大抵一截枯木更适合我，只消每日看看潮汐与日影的变化，一瞬便是一生。然而枯木终究会腐朽。大千世界，野鹤，枯木，何其多哉，但清明只我一个。

我将这话告知与我一同掌管时令的春分，果不其然，她乐呵呵地说：“清明，有烟火气的神仙自然希望闲云野鹤无牵无绊，但枯木这番言论，是怎么生出来的？”“也许，看惯生死，早已麻木，只想安安静静了此残生吧。‘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凡人尚且有此等觉悟。”“稀奇，稀奇。”春分唇畔的笑意愈发浓了，像没有见过忧愁的姑娘。

与她用过早膳，我便开始了这天的任务。

“前行百十步，过桥，亭子北面一片草滩。置身中央，诵念《地藏王菩萨心咒》。若为有缘人，自然有你的造化。”

我让那位问路人先行。薄雾笼罩的忘川之上，那人头戴浅碧斗笠，身子单薄，几经弱柳扶风。

“等等。”

那人回眸，我上前一步，俯身吹灭那人掌中的烛焰，一丝轻烟袅袅上升，弥散消失。我道：“寒食节不能举火。恕在下要务缠身，告辞。”那人点点头，将松明笼入袖中。那人可能未曾注意到，方才那股微风不偏不倚，恰巧带起那行人面上的纱巾，露出颇具几分秀气的红唇。

“清明？”

我回过神来：“何事？”是黑无常的妻子新月夫人。

“你这家伙，让阎王殿下干等许久，倒问我何事。”

我俯身抱拳，道：“姐姐的吩咐，清明从来都放在心上，只是方才有位小哥问路，因而耽搁了些。”

“莫诓我，这里可有其他人么。”

“走了。所幸清明眼前还有个天仙似的姐姐。”

“也罢。”她道，“今年阵仗大些，他老人家宴请了地藏王菩萨。菩萨温和宽厚，好说话，你不必拘礼，随你们走马传烛，品酒对弈。”

“如此甚妙。姐姐，后会有期。”

“别误了时辰。”

忘川下游两岸，满地落花红绉，似火焰欲燃尽忘川。忽见一树嫩柳，如金丝亦如翡翠，妆点其间，姗姗可爱。待天亮，覆盖忘川的薄雾散去，此地堪称冥界胜景。

我瞥了一眼新月夫人离去的方向。

寒食宴会一切照旧。用过晚膳，地藏王菩萨困乏，先行打道回府。

酒过三巡，阎王说道：“清明小友今天有些反常。”我笑道：“陛下，你明知清明的躯体受不了阴气，每年留我过寒食节，一待便是许多时日，又是何意？”阎王呵呵一笑。

“这次想带谁走？像去年那般从生死簿上任意勾选一个倒是个好主意。”

“可否给小仙几日考虑考虑？贸然做决定，实在有失公允。”

“公允与否不都在你么？莫搪塞，想必你已物色了人选。七年了，你不会还对孟新月念念不忘吧。”

这是我诞生以来的惯例。作为司掌时令的二十四神之一，我有每年这时带走一个灵魂令其复活的本事。奇怪的是，没有人认为这违背天理伦。

我笑道：“殿下，需要解酒汤么？”

“罢了。清明，你看这夜晚的清风与杯中的月亮，一个吹拂万物，溥畅而至，一个辉耀寰宇，皎洁胜雪。二者本质并无不同。面临的，都是芸芸众生。”

“清明谨记陛下教诲。您这话，不也在指引自己么？”

阎王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东方将白之时，婢女递上一支碧玉箫，阎王斜睨双眼，接过便呜呜咽咽地吹起来。我以酒杯和箸子打着节拍。不愧是阴间，任是喧嚣的阎王殿此刻也寒气逼人。月光映在薄薄的帷幕上，被夜风吹得漂浮四散，宛如忘川上的紫色雾霭。我受不了这寒意，逐渐停手。

不知今夜迷途的旅人能否找到归去的路。

“李上仙？李上仙？”

这是黑无常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想说话，无奈嗓子生疼，像破碎的石磨突然被擦去灰尘重新工作。紧接着这种陌生的感觉从咽喉席卷至眼睛，一阵晕眩，眼前一片漆黑，良久，才渐渐有了光。

我匆匆赶往凡间，竟忘了留书作别。新月夫人的话语犹响耳畔。

“你不胜酒力，偏生自个贪杯，寒食节的宴会上喝了一夜酒，因而醉了三天三夜。”

我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不胜酒力？别个不知道，我难道不清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