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大雨滂沱,空气中浮动蔓延着栀子花的纯净气息,回肠难忘,花瓣嫩白,被大雨打得在枝头轻轻颤抖,底部泛着与花萼一样的淡青色,悠然而开。雨滴落入泥地,溅开朵朵水花,打湿了槿茵淡绿色的裙角。然而花香也好泥水也罢,她此时已无暇他顾,只觉得似有一条巨大的毒蛇,吐着鲜红的蛇信子,顺着脊梁缓缓攀爬而上,只待她转头,便要将她一口吞吃而下。
双手冰冷地颤抖,紧紧地攥住了霈儿握着竹伞的手臂,指尖发白,苍然如透。一颗心堵到了嗓子眼,只觉得呼吸困难腿下发软,几乎要从台阶跌下去。竹伞微微倾斜,豆大的雨滴急促地落到她身上,打湿了半边身子。一切混沌,恐惧的寒意从背后袭来。然而就在她脸色发青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头去看时,一个低谙却文雅的声音出口唤道:“槿茵。”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怔怔地愣在原地。长阶之上那个青衣男子撑着十六骨画竹油纸伞,搭着锦缎外披,栀子花的馨香若有若无。那人束着青纹宽腰带,上边挂着闪着暗青色光芒的玉佩,一看就知道是不俗之物。黑发高束而起,温文尔雅,眉如秋墨,眼似温水,香气勾勒他的眉眼,在茫茫雨幕之中,虚幻而缥缈。槿茵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黄粱大梦,还是自己已经云游西天,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长风而立,难怪李青莲“但愿长醉不复醒”,即使这是一场梦,她也想要继续做下去。耳边的流苏晃悠悠垂下,缀着的洁白珍珠倏然贴上脸颊,冰凉之感,只是惊醒梦中人。
槿茵攥紧手中的碧绿宝玉,手指被玉石硌得生疼,这块玉伴随了她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是她对于他无尽的念想,如今他就在这里,撑着油纸伞站在漫天的雨幕里。她只觉得鼻头一阵阵发酸,刚刚止住的泪又想要掉下来。她只是看着他,默默地不知该如何,眼角淌下一颗滚烫的泪珠。
结果还是霈儿先反应了过来,朝着那男子微微福了一福:“乔公子。”
乔玉案带着些许的喘息,静静地看着槿茵,又向台阶下走了两步,忽然合上自己的油纸伞,几步跨到槿茵面前,盯着她流泪的双眼。他左手轻抚上她的脸庞,安静地擦去泪珠,只有些痴痴地望着她。槿茵只觉得心中难受得更厉害了,牢牢揪住他的袖口,不由得呜咽出声。那些漫长的春光秋夜里,她只是看着那块碧绿色的玉,在心里默默描绘他的眉眼,生怕有一日将他忘却,她只是用那一块玉,煮出一壶又一壶的清雅茶水来,忆及那是何时,他给自己这块玉,每日与她在后花园的假山后面躲着论茶,却从未被发现过,记忆中只余下他年幼时的高谈阔论。乔玉案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也不顾大雨毫不留情欺上衣衫,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似得长叹一声:“槿茵——,还好你没事。”槿茵只觉得再不能忍,雨气带来的寒气铺天盖地地打在身上,叫人直打哆嗦,她只穿了一件轻薄单衣,冻得双手发凉,而他身上是那么暖和,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槿茵将脸埋入他的衣襟,撑不住大哭出来。连带着多年的想念,这些日子里承受的巨大的悲痛与惊恐,在这个大雨之夜,在他的怀里,一同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槿茵,我就在这里。”
他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抿着嘴唇,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的青缎掐牙前襟早就被雨水淋了个透彻,然而槿茵的眼泪温热,顺着他脖颈的领口浸入。
冷的是雨,热的却是人的眼泪。
“我刚刚得知这里出事的时候......还好,还好你没事。”他手掌轻轻摩挲着她在雨水里冰凉湿透了的发丝,轻叹着道。可知那晚大雨滂沱,把两人从头到尾浇了个边。他的温度透过青缎,透过轻纱,稳稳当当地传在她身上,直叫她想如此睡过去。霈儿早就知趣地退立一旁,乔玉案招手招呼她过来给槿茵打伞,一面把外披脱下披在槿茵身上。沉甸甸的温度一下子把她包围起来。
待回到暮雨苑已是戌时,乔玉案的贴身侍卫给他送了干爽衣物便离开了。槿茵坐在菱花铜镜前,正细细地描着眉,描的是远山黛。又用清水匀了匀“玉女桃花粉”,胭脂略施,覆住了刚刚因哭泣而略显红肿的眼角。霈儿伫立她身后,正梳着那一头如瀑青丝,轻声道:“很久未见小姐这般梳妆了。”槿茵轻轻笑了起来:“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我原以为......”她的声音又渐渐黯淡下去,沉吟半刻,道:“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便是要他看到最好的自己的。”言罢又笑。
霈儿握着精致的犀角梳,形似马蹄,上面雕刻着几只纤毫毕现的喜鹊,笑道:“小姐总是与世无争,若是把这份心力放在花神祭上,不知要怎样一副光景呢。”似乎是发觉自己挑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话题,未等槿茵回答连忙问道:“小姐要梳什么发髻?”槿茵歪头想了想:“就梳垂鬟分肖髻。”
发型梳罢,槿茵在青丝之中串上一支碧白色蕾花长簪,玉兰花金色饰花零星几点,青葫芦玉耳环镶着赤金,在耳边轻轻摇晃,折射出流光溢彩,称得肤色亮白如藕荷。槿茵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半晌吩咐霈儿:“去取艾绿色的珍玉粉来。”她取了工笔,于眼角处仔细勾勒出花型,又以金粉点缀成花蕊,更显得容光焕发,有一种清淡又娇妍的美感。
槿茵又挑了碧色醉春玲珑半袖,花纹暗金,质地轻暖。一袭烟彩刻丝缠枝花绢裙,色彩玄美明艳光泽。臂上挽一条松绿色水绡逶迤垂地,花香熏陶悠悠而出,若隐若现。“如此,也不枉费了红鸢姐姐总是一番苦心的教导了。”槿茵笑着说。“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叫做‘对镜贴花黄,出门见阿郎’,小姐这可不就是嘛。”霈儿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起来。槿茵一时羞红了脸,倒也没说什么。
刚一出内室就瞧见乔玉案怔怔坐在茶桌前,品玩着门架上一株优雅绽开的珠兰。
“谁把三湘草,穿成九曲珠。粒多迎手战,香远近闻无。帘外传芳讯,风前过彼妹。闲将璎络索,仔细替花扶。①人常说,珠兰是传表爱慕之情的。”乔玉案轻声诵着这首小诗,转过身来悠然自得笑着,看到了槿茵后不禁眼前一亮。
槿茵脸颊微微泛红,半嗔道:“闺阁女儿暖香玉,如今你硬是要来也就罢了,倒来开我的玩笑。”
乔玉案目光清澈,泛着温暖的光波,道:“许久未喝过你煮的茶了,可否......”
“茗爱传花饮,诗看卷素裁。”②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书墨香气和清新茶香,其中又掺杂着馥郁的兰花香。他看着槿茵手法熟稔地煮一壶仙崖石花,将他赠予的碧色宝玉掷进茶里。水汽蒸腾,模糊了他目中的她,模糊了她眼角的金绿花朵,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
风月闲愁,煮茶掩袖,一夜夏雨总悠悠。
“风流高此会,晓景屡裴回。”槿茵一边点茶,一边轻笑起来。“我在这尘世之间能得你一同夜半品茶论诗,实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与她都默契地对几年来分隔两地的刻骨思念只字不提。“你自是江湖之中的风流雅客,怎的连一个品茶作伴的人都没有?”乔玉案笑而不语。
“如今突然来访,四季园全面封锁,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槿茵轻笑着将茶汤推送到他的面前,“莫不是又像小时候那般翻墙而入?”
乔玉案的笑容越发温柔,抬手将她的鬓发顺到耳后,道:“这次,我是奉了陛下旨意来察彻此事的。”
槿茵只觉得耳畔发烫,而又心下惊讶:“你不是一向不理政事吗?怎的如今又为朝廷卖起力来?”“江山易主,槿茵......"他顿了顿,“罢了,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槿茵正心里疑惑,然而这些事是不懂的,只不做他想。“我听闻曲怜姑娘过世后,你们在她的耳垂上发现一朵墨莲,可是真事?”槿茵愈发讶异:“我也不过刚刚得知,你......”“你们这里的芝媚姑娘好生爽辣,也不避嫌,我才刚到门口就亲自迎了出来——不然你以为,这四季园这么大,我如何能寻得到你,此番倒是不费功夫。”原来她前脚刚走,乔玉案便到了,芝媚奔波来回也是辛苦的紧。
槿茵一想到曲怜,便有些黯然道:“那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陪我喝茶?当好好查清楚就尽快回去复命。“我奉命是有原因的,朝廷烦扰我实在受不起,还是江湖浪迹更加适合我。”窗外夜雨淅沥,他眼角眉梢带上洒脱自如。槿茵怔怔地看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男人,你敢爱吗?你爱得起吗?已是自知形同陌路,只做知音又有何不好。他们本来门当户对,可他那样的心性,槿茵自问无可陪伴。乔玉案自十岁那年离家,只道是外出闯荡四处拜师学习医术,说是官场生活实在污浊难以忍受。他的父亲乔康枢震怒,放出狠话来要他再也不能进家门。果然自那时起已经十年,他都未曾踏进乔府一步。从那时起,槿茵就自知如此。
“而且,”他打断了她的思绪“明日,我有一至交好友才能赶到,此事非他而不能察。”
槿茵心中落寞,笑得有些心不在焉:“若是连名动江湖的医圣乔玉案都看不透的伤,旁人谁还镇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