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接连一个月没来上课。
奇怪,一天两天也就罢了,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乖学生一个月都没有在教室里出现?
尽管事不关己,这种具体说来没什么意义八卦起来却回味无穷的事情,给初二(9)班所有同学乏味的学习生活加了点料。一时间,流言四起。
“听说,她生病了,很严重的呢。”
“啊,不会是……”
“不知道,有可能哦,不然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上课啊。”
“天啊,这么可怜。”
“你们尽瞎扯,我听说她好像是转学了。”
“这样啊,真没意思。”
姚可爱一边捧着课本做出看书的架势,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几个女生的对话。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禁皱了皱眉头。原来他人发生了什么对你们来说只存在有没有意思这样的价值?她抬起头对那位女生的背影暗暗抛了几个白眼儿。
原以为只是一天的缺席,却演变成一个月的失踪。姚可爱在心中叹了口气。刚开始,她还担心梁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现在,她越来越相信梁辰应该是转学了。少了一个能聊得来的同桌,真是遗憾。在这个信息科技尚不发达的年代,手机电脑什么的,还未在学生中普及。那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事实令人沮丧,姚可爱只好逼着自己习惯一个人坐的状态。从最初课后无人对话的尴尬,到如今一下课便拿起参考书埋头苦读,她天生对环境的适应力超强。上次月考的耻辱尚在心中挥之不去,她本欲化悲痛为力量,现在看来,还多了一样,是化悲痛与寂寞为力量了。每次将参考书翻过一页,她心中的踏实感便又多了一分。“知耻而后勇”这五个大字像警钟一样悬挂在她脑门上,隔三差五就来一阵轰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入秋后的校园,秋风萧瑟,偶尔有一片枯黄的树叶在空中打着转儿的飘落。落叶积聚的地方,有调皮的学生故意踩在上面,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同于其他季节的平坦扎实,还夹杂着干脆的开裂声,那是已经变硬的枯叶被踩碎的声音,是独属于秋天的声音。
姚可爱背着书包走在去往教室的路上。她低着头踢着脚边的石子,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让她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这样的崭新的一天真没办法让人呈现出任何与“崭新”这种比较开朗的词汇搭上边的心情。
姚可爱停下脚步,仰起头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心情好了一些。“我是青春美少女,哈!”喃喃自语了一句不怎么像样的话,姚可爱昂首阔步向前进。快到楼梯的时候,她看到前面离自己约一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女生正向前缓缓挪着步子。
“梁辰!”努力辨认了几秒,姚可爱开心的大喊。
前面的女生顿了顿,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姚可爱几步跑到她身边,脸上还挂着笑容,本想表达自己对她久未谋面的思念,却在见到梁辰脸庞的一刻失了语言。
眼睛肿得像桃子,明显是哭了很久。脸色苍白,嘴唇也干燥的脱了皮。头发被胡乱扎起了马尾,说“胡乱”是因为两鬓有几束头发并没有被扎到马尾中,以最原始的姿态垂了下来搭在肩上。
其实最扎眼的并不是脸,而是她左臂上缠绕了一圈的黑纱,印着大大的“孝”字。
“你……你来上课啦。”姚可爱不由自主的严肃了表情,压低了声音。
梁辰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
姚可爱有一堆问题想问,强烈的好奇心和善解人意的道德观在心里做着战斗。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她闭上嘴,静静的走在梁辰的身旁。
一进教室便立马感受到了全体瞩目,这是姚可爱既转学那天之后受到的第二次“特殊待遇”。本来吵吵嚷嚷的教室眨眼间就变成了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姚可爱有些尴尬,她真的很不喜欢成为众人焦点,即使是焦点的边缘也不行,遂只好故作坦然的匆匆走向座位。梁辰则垂着头面无表情的跟在她身后。
似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个白得瘆人的“孝”字的威力,大家只是默默的行注目礼,谁也没有主动开口问一个字。这种难得的沉默维持了不到十秒钟就破功,教室里重新热闹起来,只是热闹的内容可能有部分变了质。
两个人相对无言的过了几节课。刚摆脱一个人坐的尴尬,姚可爱又陷入两个人的尴尬。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明明有万语千言,却都憋在心底任其发酵。彼此之间貌似是一片安静的湖,却能感受到周围空气的紧绷,到处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火花,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噼啪”声响。当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姚可爱终于决心将语气极力调整到轻松且不失小心的程度,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梁辰有气无力的答道,她趴在桌子上,本来就是一双天生看起来永远没睡醒的眼睛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神采。
“哦……”这种回答真是让人不知接什么好,姚可爱有些无措。她讨厌自己的笨嘴笨舌,一心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梁辰,却不知道有时候安慰更是一种催泪剂,别人其实并不需要。
沉默继续蔓延。当姚可爱灰心丧气地开始提笔研究之前未解的代数题,忽然听到梁辰嘀咕了一句什么。
“啊?”姚可爱赶紧抓住时机,紧紧地盯着她。
梁辰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停顿了一会儿,两眼无神的盯着自己的铅笔盒,仿佛是在经历巨大的心理斗争,最后丢来轻飘飘的三个字:“撞死了。”
姚可爱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对方抛来的包袱如此之大,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谁啊?”想要听到更多,却担心对方产生反感转而闭口不提,这种言语间的尺度并不好把握。姚可爱像一只惊弓之鸟,语气无比小心翼翼。
“我爸。”梁辰这一回倒是很干脆。
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姚可爱不是没有看过戴着黑纱的人,对象一般都是“外公”“奶奶”之类,虽令人难过但也因为“年纪到了”的缘故而最终被坦然接受。可是,这一次,是爸爸。
被梁辰的后一句震惊了半天的姚可爱终于回过神来,却又想起了前一句,震惊程度顿时可以让她不顾形象像要塞个鸡蛋似的张大嘴巴。
“怎么会……这样?”
梁辰又沉默了几分钟,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拿起铅笔在稿纸上写了一行字:“喝醉酒横穿马路,被撞飞了。”
姚可爱真是无比痛恨自己的口拙,安慰人什么的,她一向不擅长。而且,看着梁辰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觉得难受又心疼,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这么多天来,梁辰已经听到太多类似“节哀顺变”这样的话了吧,这种说的人与听的人都知道毫无意义且刺耳的顺嘴溜出来的词语,让一个一夜之间失去父亲的孩子,怎能节哀如何顺变?
像是和梁辰的叹气首尾呼应,姚可爱最终只是轻轻地发出“唉”的一声。
最难的开场白已经铺好,接下来的跌宕起伏明显顺畅了许多。事情的真相越挖越大,已经到了不是姚可爱或者任何一个初中学生可以承担的地步。由于是横穿马路,所以肇事车辆只承担了很小一部分的责任,与之而来的赔款也少得可怜。梁辰家境贫寒,母亲是下岗职工赋闲在家,家里的开销全都依靠在商场做保安的父亲。如今,突然没了顶梁柱,唯一的经济来源消失,那些微的赔款根本无法支撑母女俩今后的生活。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六神无主的娘儿俩就被家里七嘴八舌的亲戚催着打官司,以争取更多金钱上的赔偿。这还只是物质方面的打击,精神方面的则难以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