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落水后,很快被宫女呼叫而来的侍卫们救上了湖岸。消息传到离这儿不远的御书房那边,会议正接近尾声,皇帝带着一大批皇子臣子们急匆匆赶来。彻帝见到湿淋淋的若璇面色惨白,嘴唇发抖,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那儿,心里那个疼啊,赶紧过去将若璇揽进怀里抚慰,若璇仍是毫无反应。他以为她是被吓傻了,顿时怒火中烧,叫人来问责:“岂有此理,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保护公主的!”
最先发现公主落水的那个宫女战战兢兢地站出来,跪倒鹅卵石铺的地面上,急哭求饶:“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刚刚经过这里时就看到公主落水了!”
“公主当时和谁在一起?”
宫女太监们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彻帝朝他们狠狠瞪一眼,吓得他们不敢抬头。福如海取了大袍来,太子和六皇子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拿袍子想给若璇披上,一个是从小在皇帝身边一起长大的太子,一个是一母同胞的六皇子,两人都是若璇的哥哥,都有这么做的权利,可是没想到对方也这么做了,情况反而就尴尬了,两只抬起的手分别就这么干等着。
萧执安心知肚明,老六从小就对他怀有莫名的敌意,原因他猜透了七八分。他作为五哥,也就会多谦让着点,可是身为太子,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既要做个称职的太子,又要做个称职的哥哥,实在是两件很难平衡好的事。
就像今天在御书房,在老六发言时,他采取回避态度,一言不发就在那里静静站着,听着,可是老六还是看他不顺眼,实在是无可奈何。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弟弟好胜心太强,从小什么都要跟他比,小时候皇子们在上书房上课,老六一直都是最用功出色的那一个,每每都能得到先生的赞赏,父皇在旁听时,更是积极踊跃。
他也会常在父皇面前替小六说好话,可是小六不领情,后来他就不那么干了,就静静地看着,看小六能做到哪个地步。小六长成了老六,那脾气性格还是没改变多少,只是平常被他自己压下去了,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萧执安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他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危险,所以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纵容他,必要的时候,压一压他,也算是救他。
萧执安想着儿时那些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目光从老六渐发清润的侧脸上移开,移到湖中央去,那里泛起的水圈涟漪引起了他的疑惑,朝水波源头游过去的竟然是若璇的狗!萧执安心头猛跳了一下,脖颈后面突然流过一阵阴冷的感觉,针扎的痛感从每个毛孔里渗透放大,仿佛扎在一块铁钉刑具上,疼到他险些晕厥。
萧执礼感觉到肩膀一阵沉重,回头一看,竟然是太子萧执安满头冷汗半靠在他背上,他低着头,露出半个后颈,入眼的是一片发红的皮肤,像起了严重的红疹。
“太子,你怎么了?”
萧执礼语气生疏地叫了他一声,手却不自觉搭上了他的手臂给他力量支撑,他想起了那年十二岁的萧执安发高烧险些夭折的往事,父皇几乎都做好了换储君的打算,在东宫门外和大臣们商讨,当时他就躲在柱子后面偷听,当时的他心里头仿佛出现了一抹希冀,然而当他看到仁厚的皇后在里面哭成了泪人的模样,那抹希冀被一丝恐惧盖过去了,他想起太子常常望着他的目光,无奈又温厚。
倒在自己身上的力越来越重,萧执礼脸上出现了真实的慌张,太子的脸色惨白如纸,他一边拖著太子,一边喊人:“来人,快扶住太子。”
彻帝正在安慰受惊吓的若璇,这边出了不小的动静,若璇顿时像触了电身子一震,回过神来,看向病倒的太子,“哇”一声大哭起来,震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哭声之凄惨、犹如嘶嚎,悲鸣之鸟,令人不安。
太子被若璇的哭声惊醒,意识渐渐恢复清醒,额头上还冒着冷汗,推开了身边的宫人,强撑着摇摇头,“我没事。”
萧执礼也就松了手,不过他看到太子脖子后面那块红斑还没有退去,只是颜色变浅了些。正疑惑间,有侍卫发现了湖中央扑腾的狗:“皇上,公主的狗还在湖里!”
脑海中电光火石乍现,若璇止住了哭声,冲向湖边被彻帝拦住,她急得大叫:“父皇,还有人在湖里!”
太子疾步走过问,抓住若璇的手腕问:“是谁?”
若璇被太子抓疼了手腕,“是父皇御书房里那个新来的谢无衣!”接着又张了张嘴,“她……她和我是……”话还没说完,就先晕过去了。
这一刻,萧执安心头里一直持续的不祥的预感豁然明朗了。
冰冷的湖水包围了全身,灌进她的眼鼻口腔里,像一条条滑溜溜的蛇钻进洞里去,堵住了所有空气进来的地方,谢无衣最后一刻的意识还停留在落到水里的那一瞬间,若璇那张被吓惨白的脸,她整个人仿佛失去意识般的往自己身上倒过来。接着,两个人同时落进了水里,不远处是宫女们急切的呼喊声,正在逐渐远去。
小学四年级时,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活动,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学会游泳,一次意外让她坠入了湖里。头顶上空全都是别人的呼叫声,她幼小的身子不断往湖底下沉沦,她力气太小,再没办法挣扎,任由身子坠落。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虽然她还不清楚死的概念到底是什么。爸爸说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要再过几十年才能到达。然而在此时此刻,她好像见到了那个地方,黑暗冰冷,没有空气,还有,还有一个同她一起沉落的小少年。
他披散一头长长的黑发,如海藻般,在蓝色的水里轻轻地漂动,身上穿着宽松的白色衣物,像一套睡衣,中间打了个结,松松垮垮的,很快就要被水流冲散。他双眼紧闭,两条修长的眉毛时而紧皱,时而舒张,神色十分痛苦,身子在水里面往下降落,缓缓的,如一片白色的云朵,融进湖底的暗无天日里。
谢无衣就在那时候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就在两人指尖互相触碰的那一瞬间,那一点来自彼此身体的温度,成为了她晕过去前最后的微弱的意识。这个梦,她从未跟人提起过,随着年龄的长大,也逐渐淡忘。
此时此刻,她又做到了这个梦,梦见了在水中坠落的少年,意识延伸出去,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被逐渐翻了出来,在她脑子里形成了清晰的印象,她记起来了,在她向少年伸出手去,两人的食指指尖万分之一轻轻擦过时,对方睁开了眼睛!
彼此落入对方的眼睛里,冰冷的湖水冻结了时间,她深深的,深深地望进对方的墨蓝色眸子,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小小的,模糊的,一片粉红色的桃花花瓣挡在了他的眼前,遮住了彼此的对望,强烈的白色光线穿透湖水。
再一睁眼,漂浮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眸光星辰里。眼前,眼前是洒落的粉红色花瓣,浮在水面上,咿咿呀呀,咿咿呀呀,缓缓地漂。
“谢无衣!”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吗?好像有,好像又没有。
“皇上,太子倒了!”
谢无衣听到了有人喊“太子”,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如果知道她要死了,会有什么反应呢。大概会说,“哦,死了啊。吃饭去吧。”变成鬼去他梦里告诉他,以后别在人家门前乱种桃花,他无心栽花,就该想想以后砍树人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