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老臣讪君卖直也好,忠诤钓誉也罢!
“老臣心有自知,非是欺君,而乃不欺社稷,不欺天下,不伤陛下之明是也!”
曹叡眯了眼,眸光锐利,最后轻蔑地冷哼一声。
杨阜却是不管不顾,力言再谏:
“倘若国家无事,不论陛下是欲扶棺,抑或建陵置邑,天下之人或可称陛下慈父之心,哀思可悯。
“然值此多事之秋,陛下欲特设陵园,置邑守陵,大张旗鼓,于臣看来,此非为皇嗣增置哀荣,而乃授人以柄!”
曹叡面上终于扯出一丝冷笑:
“哦?国家元嗣夭折,朕为元嗣设陵置邑,竟成罪过?
“少府且与朕说说,朕此举授何人以何柄?”
“授了那西蜀刘禅、东吴孙权口诛笔伐之柄!授了天下万民人心思乱之柄!”杨阜声音陡然拔高,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陛下可知,雍奴王植薨于幽州,平原王穆夭于洛阳,皇叔与皇嗣,几乎同时殒没!
“刘禅、孙权会如何说?
“天下人又会如何作想?
“他们会说,此乃天谴是也!
“他们会说,魏室代汉有违天命,故而上天降罚,先诛才盛之皇叔,再绝魏室之血脉!”
“陛下!”杨阜重重一顿,已是痛心疾首。
“去岁关中大旱,便已有『洛水枯,圣人出』之妄谶流传天下,结果如何?
“洛水当真断流!
“关中竟然易主!
“那所谓『圣人』之名,如今正被蜀贼顶在头上!
“此实殷鉴未远,覆辙犹新,陛下不可不察!”
曹叡听到此处,终于一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滔天怒意与迷茫之情同时攻上心头。
杨阜顿言,目光扫过在场诸臣,也不知是寻求认同,还是在质问在座之人,片刻后继续振声作言:
“今日,若允陛下逾制立陵,明日,流言便将如野火燎原!
“天道不容之语,将遍传宇内!
“境内怀汉之辈,将异心四起!
“境外虎狼之敌,更会以魏室不兴攻讦我大魏国本!
“陛下,届时天下人心思乱,大魏国基摇动,又将如何?!
“老臣今日劝阻陛下,非是不近人情,实乃为陛下、为我大魏堵塞祸源,以安社稷是也!
“此实臣子尽忠职分所在,何来欺君之说?!”
曹叡闻言至此,再也保持不住面如平湖之态,目眦欲裂、胸膛起伏的同时,终于不再箕踞斜倚。
而座下诸臣如刘晔,蒋济,辛毗,裴玄…自对杨阜之言暗自认同。
实际上,此前曹植这位悲情皇叔与皇嗣曹穆之死几乎同时传来,不少大臣私下便已对此有过议论。
却是不敢,或不愿去与这位天子多说些什么。
便是已经私下用类似言语劝谏过曹叡的蒋济,也不敢如杨阜这般说得如此露骨。
但不论如何,杨阜此言一出,许多老臣都不免在此刻再度感到心惊与些许迷茫。
须晓得,不止愚民黔首信谶纬,许多自幼受过君权神授教育的大臣同样也是信奉此道的。
否则便也不会谁谁做个梦都要去寻人解梦。
而眼下,曹魏皇叔与皇嗣俱死,太皇太后卞氏眼下也已病重,不知还能挺多久。
皇室不幸本是寻常,然而偏偏在西蜀强势崛起之际,曹魏皇室屡屡不幸,这便给了很多前朝遗老遗少搅弄人心的机会。
一旦消息因那些遗老遗少之口流传天下,思汉之人将之与去岁那『洛水枯,圣人出』的谶语勾连起来,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谁敢说人心无用?
莫说思汉之人,便是朝中臣子,难道就没有因皇室屡屡不幸之事产生过什么忧患之议?
自是有的。
座中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