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谁厮守终老

最安全最合时宜的方式，还是跟自己厮守。

——张小娴

“惠子，风很凉，该回家了。”

理惠子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温暖，顺从地从冰凉的长椅上站起来。风迅速地灌满她的风衣。米色的风衣高高扬起，仿佛要将瘦小的理惠子带往某个未知的地方。

风衣里配的是一件浅蓝色的薄毛衣。在这个最高气温也不到16摄氏度的秋天，自然难以抵御寒意。这些事情，理惠子向来不太关心，她从不看天气预告。她家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脑，这对于一个现代人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让她引以为豪的是——她有一屋子的书，那是一个寂静地喧闹，安全地冒险的地方。

衣着单薄的理惠子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下午，石头长椅传上来的寒意一阵强过一阵，她毫无察觉，因为她的温度更低——她浸在冰水里。

贤宇那张曾经让她脸红心跳的嘴在眼前张开、闭上、张开、闭上······“惠子，你的世界我进不去。”“惠子，你的世界我进不去。”“惠子，你的世界我进不去。”“惠子·······”他的嘴越张越大，遮住她的视线······完全挡在她面前，最后，那张嘴大得她只能看到他发红的牙床。

理惠子忍不住打起寒战。

“惠子，风很凉，该回家了。”

亚子又说话了，对着站起来后又一动不动地理惠子。

亚子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在和贤宇最疯的那段时间，理惠子甚至忘了亚子的存在。但亚子似乎一点都没生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

亚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理惠子的人。她总在该说话的时候开口，该消失的时候不见。她不用看惠子的表情就知道她的想法。她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微妙的线，这根线将惠子的心思一丝不漏准确无误的传给亚子。

一度，亚子是惠子唯一的亲人、朋友，她们相依为命、相亲相爱。那时，亚子在前，亚子在后，亚子在左，亚子在右，亚子无处不在，像惠子周围的空气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亚子的气息也曰曰地穿过梦与现实的窄缝进入她的梦境，让她在梦中也觉得安心。

亚子是在理惠子的父母去世后来到理惠子的生活中的。刚开始时，亚子的身影很淡很薄，不会说话，表情也不丰富，只是像影子一样跟着理惠子。

理惠子不知道亚子从哪里来，加上她向来恐惧见生人，所以她常常睁大眼睛惊恐的偷偷观察幽灵一样的亚子。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因为亚子总在她的目光刚投出去就稳稳地接住了，仿佛能感应理惠子的心思一样，理惠子不得不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但是，理惠子很快发现亚子完全没有危险性。她开始主动和亚子说话，每次亚子都静静地听得很认真，目光幽幽的，像在说“我都知道的呵”。渐渐地，理惠子惊奇地发现亚子的身体越来越鲜明，越来越结实。

有一天，理惠子打开家门，竟然看到亚子站在门口朝她微笑，“欢迎回家，惠子”，竟然还开口说话了。“她应该有个名字。”理惠子想。理惠子当晚就给她取了一个名字——理亚子。理惠子曾经有一个孪生妹妹叫理亚子，生下来几分钟就死了。理惠子觉得妹妹要是还活着就应该是亚子这个样子。

如果贤宇不曾在那个下雨天撞进惠子的空气中，她会和亚子一直亲密无间的生活下去。

惠子很少出门，她看到拥挤的人潮就头痛，工厂流水线一样的车流让她束手无策。一定要出门，她也拣清晨或夜晚，那时那个世界还没苏醒，她可以从容地在大街或关了门的商店橱窗前流连。可是这个清晨，惠子突然想起几天前在公园里看到的莲花。那时，还是小小的花骨朵，紧闭着嘴儿，脸儿泛青，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带几分不服气的倔强。

“如今，估计全开了吧。”她想，“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 天气晴好，惠子决定去看看。

她还没走到公园，突然就变了天，一场雨噼里啪啦就砸下来，惠子马上成了“落汤鸡”。

虽然是夏天，但实际隔立秋已不远，一下雨，就有了透皮的凉意。惠子是以一朵莲花苞的形象进入贤宇的视野的。贤宇看到惠子时，她正微蜷着身子在雨中踉跄地行走，正像惠子几天前看到的莲花苞。

雨突然停了，惠子抬头，迎接她的是一片草绿色的天空，还有一双微笑的眼睛。惠子有瞬间的恍惚，那双眼睛是深不可测的沼泽。她身不由己地沉溺，一直往下陷，都到胸了，她呼吸不顺畅起来。

爱情来了，美好得像小说里的某个片段。惠子觉得幸福得喘不过气来。家里的空气变了，贤宇呼出的气息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惠子没有变胖，贤宇也不不是那种特别高大的人，但是空间好像变小了。惠子常常觉得亚子被挤压成片贴在墙上，有时甚至担心小小的亚子被魁梧的贤宇从窗口挤飞出去。

亚子越来越沉默，身影越来越淡薄。贤宇的气息霸道的占据了整个房间，惠子快闻不到亚子的气息了。惠子开始不安，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软绵绵的棉花垛上，很舒服，却怎么也站不稳，老是要跌倒，棉花垛浮在黑暗里，她很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跌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惠子，为什么我都感觉不到你的努力？”贤宇坐在沙发上突然发问。

“嗯？”惠子隐隐有点担心，可还是这样问。

“只有我努力进入你的世界，而惠子你却不曾努力。”

“······”会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惠子，没有亚子。”贤宇凝视着惠子，声音有点颤抖,“走出来吧，来我的世界。”

“不，亚子一直在。”惠子突然失控，激动的大声喊，“她一直都在。”

“其实你知道，她只是你想像出来的。你害怕孤独，可是你更害怕外面的世界。所以你父母去世后，你就想象出一个人来陪伴你。你醒醒吧！”贤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吐出的字却是无形的锐利刀锋，一下一下狠狠划着惠子的耳膜。

“不是的，不是的，你在撒谎！” 惠子握紧拳头，拼命摇头，拼死抵抗从四面八方逼近的恐惧，汹涌的眼泪决堤而出。

“有她在，我们就永远在两个世界。”贤宇垂下头，“惠子，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不想再过这种单调无聊的生活了。”贤宇吃力地站起来，缓缓走向门口，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背影拖成一声悠长的叹息。

惠子想去追，可是她走不动。亚子就在她身后，此时亚子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她身上源源不断的发散出温暖舒适的气息，像磁铁一样把惠子拉向自己。惠子怎么努力也只能站在原地。

“惠子，风很凉，该回家了。

亚子温柔的嗓音轻轻抚慰着惠子，惠子渐渐感觉身体暖和起来。

“亚子，我们会一直相亲相爱下去的。”惠子喃喃地说。一阵熟悉温暖的气流拂过惠子的左脸颊，惠子知道，那是亚子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