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凌汀兰只是伤了皮肉，包扎了下没有大碍，只是剩下的日子大概不能参与狩猎了。墨泉被国主责骂了一通，被提前遣送回了梁宫。

“我那几天做梦，梦里全是墨子安那天看着我的眼神。像浸在冰泉里，是在责怪我们伤了凌汀兰。其实他没有错，确实怪我们，可不知为何，他护着凌汀兰的时候那紧张的样子，竟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梦魇。”墨殊难得地叹了口气，趴在桌上指绕着自己的头发。我知道她这个小动作是她在紧张的时候常常会做的，墨殊确实难过。“还有另一件我遗憾的是，就是没有趁着那个机会，和墨泉相处得再久一些……”

墨泉被送回了宫中，墨殊在围场，就算得上是只影一人了。她听人说墨子安忙着照顾生病的凌汀兰，也不打猎了，她就趁着夜深骑了小马去湖边，待在屋子里，她会做噩梦。

她沿着湖边漫步，湖里轻波，她蹲下来，望着里头的游鱼失了神。有一石子扔过来，敲碎她面前沉静的湖面，墨殊回过头，见一身白衣落落的墨子安倚着草地躺着，她扭头就走。他的声音轻轻响在后头。“如此好月，只余我一个人赏，实在可惜。”

她知道他是在邀她一起，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太子妃怎么样了？”

“无妨，皮外伤。”“他望着沉沉夜色，声音也很轻。“倒是皇姐你，是被我吵到了么？”

“没有，只是起风了，我就要回去了。”其实墨殊背对着墨子安，眼泪都下来了。若是那两年真的存在，她会施施然地坐在他身边，与他赏月谈天一如当年。但现在时境不同了，她那两年是自己的梦，而他，也已经娶了妻子，琴瑟和鸣。

墨殊低头抹了眼泪，突然感觉眼前晕了一下。她站稳，感觉又晕了一下。

“这会没风了，难得今天月好，皇姐可以欣赏会再走，我就静静在一边不说话。”墨子安越是落落大方，倒显得她一直斤斤计较。

她抚着越发模糊疼痛的额头。“你别再，别再招惹我了。”眼前更加模糊，有种欲反胃的感觉涌上喉头，她站不动了，缓缓坐下来，他迟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皇姐？”

“别叫我皇姐，也别再招惹我了。”她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我明明那么拼命去忘记关于你的一切了，我曾经做了那么多努力要让自己走进你的生活，如今我做的努力却是要接受现实，把那些我的虚妄全忘掉，你就不要再来招惹我。”

是了，她一定是在梦里，所以视线才会那么模糊，所以神智才会那么不清楚。所以才会看到墨子安居然在她面前皱起了眉头，还把手放在她的额上探。她抓住他的手，有温热的感觉，她想，是不是自己想得太远想得太好，让做梦都有了温度。她笃定他是幻觉的墨子安，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说，假如，假如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不是梁国的公主，不是你的皇姐，你愿不愿意娶我，愿不愿意把我当成个女人来看？”

墨子安想也没想就说。“不愿意。”

“如果我不是你的皇姐也不行吗？”她哭得更凶了，他摇摇头，把她扶起来。“皇姐，起来了。”墨殊根本起不来，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像是团棉花，有噬咬的感觉爬遍全身。她蹲下来，大口地喘气，眼前更加模糊了。

不行，还不能倒下。墨殊咬着唇仰起头，看着离她很近，表情异动的墨子安。她想着自己大概没有什么机会能这样和墨子安说话了，她要多看一看墨子安，哪怕只是在这梦里。

“没关系，你不喜欢我，我喜欢着你就好。我会守着你在这梁宫里沉沉老去，看你幸福生活，儿孙满堂，我会当你的好皇姐，永远不惊不扰，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你就当我得了失心疯，停不下来说话，虽然是梦，但是你也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墨殊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身体很难过，心理却舒畅不少。她终于把这几月来郁结在心里化不开的心事说了。

“第二天我起来，就在帐篷里了。那一晚果然是我自己的梦，我不敢和墨子安说的话，全在梦里说了。”墨殊目光澄然，竟柔柔地笑开了。她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我看着她的脸，心里却觉得墨殊所描述的状况有点像过敏，许是那湖边草地里有让她过敏的东西。也许，她那晚遇到的，并不是她的梦境，而是真真正正的墨子安。

但是这些，我都不会告诉墨殊，她都要远嫁了，一切板上钉钉了，何必再给她添堵，更何况，说了也根本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徒增伤感罢了。

我抬笔把她这一段围猎的事记下来。这段事她从没和我说过，我想墨殊心里肯定是想着她这次离开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她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详尽地，全都说给我听。

其实是说给墨子安听。

墨殊静静看着我写完，突然提了一句。“是不是要到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我点点头。“按时间来推算，确实是要到了。不过你要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反正那件事我知道，我回头可以补上。”墨殊沉静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虽然我不愿再回想那一天，但是关于那一天，我也有想让墨子安知道的，我来说吧。”

关于我口中的，墨殊口中的，不愿回想的事，便是那场围猎结束后的事。

那场围猎其实持续了将近一月，皇子亲王们才陆陆续续回京师。墨泉是最先一批回去的，因为他犯了错，被先遣回宫中。墨子安和凌汀兰是第二批回去的，因为凌汀兰受了伤，身子不适，要回宫中静养。而墨殊，整整在围猎场待到最后才回京，说她逃避也好懦弱也罢，现在看来，都没甚么意义了。

她回宫的时候，赶上了秋天的尾巴。梁宫里的落叶掉了一地，她一路踩过去，听树叶吱吱呀呀的声音。然后墨殊从这片草黄色里抬头，看见了西宫的各个屋檐上，挂满了苍白色的灯笼。

一晃，一晃。

苍白色的灯笼延绵，白色的布条跳动在她眼里，凝成一条暗色的长河。

这白色祭的，是西宫的三皇子，墨泉。

年十四，卒。

*

不过四十的宣棠，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她拉着仅剩的女儿的手，坐在墨泉日日枯死的尸体边，一遍一遍摸着墨泉头上豁开的那个大口子，一遍一遍说。“没关系泉儿，不疼，不疼，母后摸一下就不流血了，不疼啊。”

墨殊见母亲这样，心里很难受。看见躺在棺木中的墨泉尚年轻的脸庞，她便更难受。墨泉是摔在了假山下的一个尖锐的石头上，头破了个大口子死的，尸体落在隐蔽的假山底，被晾了一日，第二日才被打扫的宫女发现。

她编了一个手串，套在墨泉纤细的手腕上。她今世没怎么好好对自己的这个胞弟，她很愧疚，若有来世，希望还做姐弟，她定好好弥补他。

整个西宫，一下子颓败了。

墨泉头七的时候，她披麻戴孝。墨子安来悼念了，不过是携着凌汀兰来的。来的人是谁，是不是东宫的人，现在的宣棠已经是无心理会的了。凌汀兰久居丹凤，不了解外头的规矩，来悼念时诸多不懂。墨殊跪在那儿，看着墨子安细致地一遍一遍地告诉凌汀兰该如何做，

墨殊静静地看完墨子安和凌汀兰悼念完毕，把手中念珠一搁。“太子。”

“恩？”墨子安回头，徐徐叹了一口气。“皇姐。节哀。”

她摇摇头。“其实你我都晓得，节哀不过是虚话罢了。逝去之人不在了，可是活在世上的人，是必定要承受这些痛苦的。”

墨子安静了一会，方言。“还是请皇姐莫要太过伤心。”

墨殊抬头，看着离得很近的墨子安，他敛眉轻目，而后轻轻皱眉，似乎是她的话让他有了困扰。“我想让你陪我去些地方，可以吗？”

等了好半晌，墨子安才终于点头。她又缓缓移过眼去看凌汀兰。“能否请太子妃回避一下？”

凌汀兰愣了一下，墨子安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低喃。“先回去吧。”

待得凌汀兰离开了，墨殊把接下来的事交给了素年，然后就领着墨子安，走出了西宫。一路不言不语，她就在前头走，他在后面慢慢跟着。

她带着他，先来到了东宫和西宫的交界，那处废弃已久的庭院。里面已经杂草丛生，宫女说过的，在已然十多年没有人来往，墨子安说的，从未接近过这儿。这些曾经折磨得她心神不宁的话语，如今都不重要了。

墨殊站在庭院门口，遥望着里头一片狼藉。“你们都说那两年不过是我自己做的梦。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就当是个故事听罢。我的梦境里，有你，有灰丫。我初识你，是在枭瑶皇后的寿辰上，我要做一件不好的事情，你发现了，然后制止了我。其实你不晓得，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待着要见你，那个别人口里风华盛世的你，那个……”

墨子安闻言皱眉打断她。“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