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峦影只觉后背一阵剧痛,那痛瞬间渗入心肺,喉头登时涌上腥甜之感,碧绿的裙裾上顿时开出朵朵红梅。
宋晗房内,绮蒙半悬空中,十指上缠绕的无数细如发丝的金色藤蔓仿若惶恐般微颤几下,他见床边盘坐的峦影面色苍白如纸,数滴汗水从额边滑落,他微微叹息一声,几点墨痕随着毛笔挥动缓缓没入梦藤。
梦境内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却是将火焰慢慢压制住了,四周一片烟水朦胧。
雨水打在峦影身上,疼痛感渐渐消失,原本盘踞心口的淤塞之感也全然不见。眼角掠过一道紫影,峦影立刻执了碧落黄泉追上去,青芒从她额间的羽纹中溢出幻化为一只三足青鸟,青鸟绽开丰满的羽翼扑向正打算从左侧偷袭的宁妃,长喙一张衔住了她的腰身。
宁妃哀嚎一声,黑气夹杂着浓厚的怨念从她的腰间一丝一缕的飘漏出来,梦境之中又尽是那股让峦影闻了作呕的臭气。
一双涂着鲜红丹蔻的手如同蜿蜒的毒蛇盘上宋晗的脖子,峦影双足一点悬在空中与宁妃对峙,两根短刺往空中一抛,瞬间化作千万根般齐齐朝宁妃刺去,不料她周身仿若竖起一圈屏障,飞去的短刺距离她不到一尺便被弹回,方才化出的青鸟也突然变成青色的光点,飘散回峦影体内。
峦影深深地皱起眉头,如若再这样僵持下去,她此行入梦来斩断宁妃和宋晗之间的羁绊不但不能实现,恐怕连她自己也会出不去了。绮蒙给她的那颗小红果滴溜溜地从她袖口中滑落到地上,峦影思索片刻,只有赌一把了。一道光从指间射出碾碎了地上珊瑚珠般的红果子,红雾涌起。
梦中梦。
峦影再度从混沌中醒过神来,夜沉沉,淡烟笼月。
这大约是初夏时节,庭院内空无一人,偶有虫鸣。晚风微醺,空气中漂浮着阵阵似有若无的木叶香气,让峦影不住想起句芒身上的气息。
她敛神屏气从屋外一处偏僻的地方穿墙而入,恰好将身子隐匿在一座屏风后头。宋晗已然躺在床上入睡了,宁妃依旧是那身紫色宫装,清丽的眉目在昏黄烛火映照下温柔如水,颇有几分惹人爱怜的味道。
还没等峦影上前头去,这美好和煦的场景忽的一变,屋子里登时火光冲天,火舌凶猛肆意地舔舐每个角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宁妃这时似乎看不见打屋中间站着的峦影,她被浓烟呛得不住的咳嗽,白皙的脸庞上也尽是黑痕。无论她如何焦急的呼唤也不见有人赶来,门窗从外被死死锁住,宋晗藏在她宽大的裙下,神情迷蒙而又惊恐。
“娘亲,我们——”
“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宁妃竟拼死撞开一扇窗户,她刚想抱起先前放在自己身侧的宋晗,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房梁猛然从屋顶掉下来,径直朝宋晗头上砸去。
“晗儿!”火光电石之间,宁妃想把宋晗抱起往窗外一推,整个人却瞬间被房梁牢牢压住,动弹不得。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宁妃的力气渐趋微弱,宋晗没有成功地被推出去,待她费力地睁眼时,宋晗还是张皇失措地蹲在她身边哭得声嘶力竭。
“娘——亲,晗儿——晗儿救你出来——”小小的手想去推那根房梁,不想被烫得皮都要褪掉一层。
“晗儿,快走,听话!”宁妃使出全身的劲来对宋晗吼道。
“娘亲不走,晗儿也不走。”眼泪止不住地落到地上,宋晗又想用手去推房梁。
力气一分一毫地从身体里消失,炙热的火,汩汩的鲜血,最后痛到连一丝痛也感觉不到。宁妃努力想睁大自己的眼睛,不让它们合上,她费力地伸出手抚在宋晗的脸上,她气若游丝地说道:“晗儿,娘——马上就出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宋晗一动不动地蹲在宁妃身边,倔强而固执。
火势越来越大,再不出去,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不能死,她死了晗儿该怎么办,她要让晗儿活着出去,她要一直保护晗儿,在这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的深宫六院之中,晗儿没了她该怎么办,她不能死,不能!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中去。
耳边响起女子打闹的声音,娇笑连连,好不热闹;忽而又是晗儿在呼唤娘亲,急迫的,催促的。
她不能死。
“那就和我们一起吧。”
“对呀,对呀。”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看看这尽是龌龊的地方还能开出朵什么花来。”
她不能死!
沉重的身体陡然变轻了,连同四周的黑暗也如退潮般散去。
宁妃缓缓睁开双眼,烈火依然在熊熊燃烧着,宋晗因为吸入太多浓烟,此时已经晕厥在地上,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任由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他的衣角。她还看见了自己,狼狈地被压在房梁下,大半身体已被烧得不成样子,全然是没了气息的模样。
她终究还是死了,并且死得这样难看。
这又如何?
宁妃动作轻柔地把宋晗护在怀里,从窗口飘然而出到了庭院中,用干净柔软的帕子把他的脸擦得白净如初。
救火的宫人们姗姗来迟,庭院内嘈杂不已,乱成一团,甚是闹腾。宋晗窝在宁妃怀中,在阵阵尖叫与呼喊声里悠悠醒来。
“娘——咳——”宋晗难受地咳了两声,口齿不清地唤道。
“娘亲在。”
“不要——不要留下晗儿一个人。”
“娘亲不会离开晗儿。”
“永远?”
“永远。”
宋晗在她怀中再次安然睡去。
春风澹荡,黄鸟双飞,她为他撷下高处最为娇艳的那朵海棠;槐柳成荫,荷风送香,她为他捉来体格最为饱满的那只鸣蝉;秋夜渐长,深红浅黄,她给他摇落一树桂花雨;雨雪瀌瀌,红梅香冷,她给他熬一碗骨头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