峦影倚在树上,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她在天界已经待了四日,凡间应是过了四年,阿宋该二十岁的年纪了。听掬月仙子说,凡人的生长速度和仙人不同,他们很快就会长大,很快就会变老,甚至有的会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她有些小小的苦恼,她第一回下凡,宋晗是个比她矮许多的小男孩,粉粉嫩嫩,说不出的可爱。第二回不过隔了几日,凡间大约是八年吧,他就长成了一个比她还要高的俊朗少年,再也不能随意逗弄,甚至有了欺负她的本事。不知这回再去见他,他会变成什么模样,不会和太白金星一样成了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儿吧?
句芒对上洵动不动就把修为渡给峦影的行为表示非常的不满,一来这丫头的正牌师父可是他,传功这种事怎么着也得是他来,你天帝算个啥玩意儿?二来是他的亲亲小影儿两回变成大姑娘,第一见证人都不是他,就好比自个儿辛苦养得白白胖胖的大白菜,一不注意就给别人拱去了,甚是郁闷。
好在他在峦影没醒来的时候跑上洵那儿威逼利诱耍赖闹腾了好半天,终于闹得对方答应他不再让峦影下凡去了。想到这回事儿,句芒郁郁的神色不由得晴朗了一些——历练个甚,乖乖待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历练,什么情啊爱啊承诺啊义气啊,统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叫他的乖徒儿沾染太多。
人一郁闷了就爱喝点小酒解闷,神也不例外。
他前些日子手气不好,压箱底儿的陈年佳酿又输给了太白老儿,这会子四处翻都找不着半滴酒出来。窝在树上的峦影恰巧望见自家师父挠心挠肺的模样,灵机一动,登时想出个好主意。
待在天界的第五日,峦影起了个大早,趁句芒还抱着枕头流口水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鬼鬼祟祟地潜到湛霖仙子的屋后,走到一棵桃树下蹲好,然后抄起旸珞铲勤勤恳恳地挖起坑来。湛霖仙子虽口味独特了些,爱好男子与男子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过却是酒仙门下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其独特之处在于不光靠手艺,还靠脑洞。
挖了没一会儿,一个造型古朴的酒坛子就露了头,坛前贴了张纸条,纸条上是湛霖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四个大字——孰上孰下。
峦影向来是个耐心的倾听者与称职的提问者,湛霖仙子尤爱同她聊天,不然她也不会知道孰上孰下这酒酿造的灵感来源于湛霖对长黎与杨戬这两人关系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杨戬孔武有力,攻气十足,太子殿下虽面上瞧着是个貌美如花的受儿,可这种人保不准就是个隐藏颇深的腹黑攻。”
“啊,这反差萌,真的让人好难抉择……”那时的湛霖双颊红红、目光盈盈地捧着脸幻想,峦影则默默地坐在一旁默默地吃、默默地听不懂。
孰上孰下承载了湛霖癫狂至深的揣测与纠结,初入口时虽无甚特别之处,但后韵绝对是百转千回、延绵不绝,稍有酒量的人都一杯便倒,更不要说嗜酒而酒量又差到爆的句芒了。
这日,句芒受宠若惊地感到来自徒儿深深的“爱意”,一个不小心就多喝了几杯孰上孰下,一个不小心就睡了个整整一天一夜夜,醒来时才发觉前一秒还在自己跟前笑靥如花,亲自斟酒的小徒儿已然没了踪影。
天帝果然是天帝,一方面应下自家师父的胡闹,一方面又给她个暗示,掐准了她非要下凡不可,总之最后没他啥事。峦影意思意思地隐匿了一番,畅通无阻地过了南天门,直奔凡间。
阿宋,猩君,阿昀,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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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和二十五年,又是冬日。
边塞,铅灰色的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刀削过一般的山,陡得连雪也没积住多少。北风呼啸怒吼着卷起碎石枯草,风裹着雪,雪裹着沙,天地间一片迷乱,叫人看不清前路何在。
徐彪一身厚重盔甲,右手执长枪,左手将同样披甲的战马交给属下,随即俯身进了跟前的大帐篷。
“呵,真是冻死你彪哥哥了!”徐彪边抱怨边一屁股坐在羊毛毯子上,双腿一盘,长枪往地上一拍,噼里啪啦弄出一大堆响动。宋晗同他作相同打扮,不过已是卸下外头的盔甲,他轻描淡写地瞥了徐彪一眼,一杯烫好的酒递到对方跟前,道:“闭嘴,安静点。”
徐彪接过酒杯一口闷下去,放低了声音不满道:“用什么杯子,我那大碗呢?”说罢,他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搁,又凑到宋晗边上,挤眉弄眼地去瞧被褥里躺着的人,“怎么,还没醒?”宋晗摇头,把被那人踢开的被子重新给她盖好,眉间皱起三座小山峰。
“啧啧,”徐彪抚着下巴感慨道:“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你说她会不会就是峦峦,或者,峦峦转世来找咱了?”
宋晗不语,目光却有些痴。
痴也只痴了一瞬,方才还有些失态的神情早已沉静如水。
“不是,”宋晗开口道——过了弱冠之年,年少时的青涩已是差不多褪了个干净,线条坚毅的侧脸,低垂而专注的黑眸,连同声音也是低沉稳重了许多,“她不是阿峦。”他缓缓开口,语气却是异常的笃定。
“方才有密探来报,阿律其的小女儿昨日负气出走,”宋晗看着面前与峦影有张一模一样脸的女子,淡淡陈述道:“今早士兵在山石旁发现她,从衣着上来看,确是辽国服饰无异。”
徐彪挑了挑浓黑的剑眉,语气中包含了一丝兴奋,“你的意思是,她便是阿律其最宠爱的小女儿,连打仗也要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公主?”
宋晗点头。
“那真是天助我也,”徐彪一拍掌,嗓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好几分,“辽兵如狼似虎,个个皮厚得很,近来天气恶劣,咱的将士们却全冻得不行,物资粮草也吃紧了,我可是愁得很,这下好了!”他喜上眉梢,仿佛被子里躺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个闪闪发亮的金元宝。
他见宋晗没有说话,只是扭了头去看桌上的军事地图,喜悦的语气变得有些犹疑,“晗晗,你是如何打算——”
“辽兵虽骁勇善战,但论战术未必比得上我们——”宋晗眉头轻蹙,徐彪心头咯噔一响,糟了,这家伙果然……
“不过,我与你的想法一致,”宋晗的嘴角忽然浮出难得的微笑,“等这场仗打完,大家伙儿就可以回家了。”
徐彪一拳作势捶向宋晗,佯怒道:“你这小子,耍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