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个‘兰’,但你刚刚偏放了锭银子在纸上。”
“放、放银子怎么了?”
“你这一锭银子放在‘兰’上,正为一竖,使个‘兰’成了个‘羊’字,本来羊也没什么,”阿鲤拿笔尖指着薛涛笺,“可这个‘羊’一点也不完整,银锭子正在第三横之上,成了个没有尾巴的羊。”
“那,没有尾巴又怎么了?”
“羊无尾譬如人无食,是过不了缺少食物的寒冬的,孙五爷没听说过?路边的老农都晓得的。您这前程可不好了,无论您是混道上还是做什么,大约都深有些坎坷的。”
“你混说些什么!”孙五忽地站起来,带起一阵风,大掌往桌子上拍。
“我刚才可跟您提过醒了,这测字测的是天命,哪有人敢信口胡沁的。看您这银子分量可不轻,孙五爷竟然也学会大方了!”阿鲤伸手想去去抓桌子上的银子,哪管他气成什么样子!
“你!”孙五气得牙痒痒,上前就要按住阿鲤的手腕,却被人轻轻拿扇柄拨开了。
韩琅站在一侧,年纪没孙五大,个子却比孙五高,冰雪一般的人物,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孙五不是不知道他的本事,哪里敢在他面前显能耐,退了两步连句横话都没敢说就走了。
韩琅也不追,只低头凝视着那把青碧的折扇。过分精致美丽的东西,也就他拿在手里不算得糟蹋了。阿鲤想,若是换成自己,一定要把这扇子供在案上每日拜上两拜,以吸取些仙气。
可是韩琅说:“这扇子我不要了。”
他常常不说话,说起话来常常石破天惊。
“你不来我也能制服他。”阿鲤一愣,脑子转了几个弯才明白韩琅是嫌弃孙五的手碰到了他的扇子,觉得脏了要丢掉,于是阿鲤便觉得又是惋惜、又很是不服气,并不打算些韩琅的恩。
“你得赔我把扇子。”
“你!”这回轮到阿鲤牙痒痒了,“你这扇子多少钱?”
“这是尧坊祝坊主的手艺,你觉得拿银子买得来?”
“……”这人好的时候,谁也不能比,倔强起来,又总是令人气结。
所以阿鲤抬头扯了扯北边的银杏树和西边的夕阳。韩琅觉得银杏的叶子和那块夕阳间透出的光的的形状很像把扇子。阿鲤说她喜欢辛笙斋的胭脂和福禄斋的糕点。韩琅说做扇子的那位祝坊主和辛笙斋刚刚去世的女主人是朋友,而福禄斋最近推出的糕点也是扇形的。
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街上便忽然喧嚷大乱,马蹄子的声音像牛一样轰鸣,转瞬间这边的摊子就被骑着马的士兵围了起来。为首的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穿着威武盔甲的大块头,他的表情很严厉,眉毛皱的像两条爬虫,声音也如洪钟般震耳朵:“都散开!散开!”
这样的气势汹汹、又这样的威风凛凛。
韩琅看着赤厉大跨步走来,拳头一抱,在自己面前跪下,很想转身远远躲开这人的叨扰。但有些事情,他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他们远远地说着话,阿鲤被人请到一边,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韩琅的神色有些凝重,然后他低下头,大概是叹了口气罢。
他像松下的凉风、山间的明月,爽朗清举、容色皎然,是最最出色的那一类人,举手投足之间风姿太过,便有些晃花了眼。阿鲤盯着他瞅了一会儿,觉得双颊发烫,便用手捂住眼睛,捂住挪开,再捂住再挪开,在额前的碎发之间,看见他飞身上马,向她挥了挥扇子。
那是阿鲤最后一次见到那把青碧的扇子,当它的主人厌弃了它,它大概就只能被丢到时光最深的角落里去了吧。或许蒙了厚厚的灰尘、或许成了薄薄的灰尘。
四方街的仙姑子朝鲤姑娘在康悟二十四年三月十七这一天,整整赚了二十五两银子,抵得过以往她一年的收入。兆阳侯世子夫人林氏给的荷包里有十两碎银子,入京选秀的林家表小姐给了三两,孙五的银锭子有二两。剩下的十两银子来自那天最后的一个客人。
那也是个姑娘,年纪很小,约莫七八岁模样。
她从远处街角的马车上下来,衣着华贵,身旁跟着个三十余岁的干练妇人。
小客人没有什么表情,在夕阳西照的黄昏之中,那副身姿、容貌看着是跟韩琅一类的人,走得愈发近了点,谁也不去看她的衣裳,谁也不看她旁侧的人,只看得到她。大约是因为太过于漂亮精致,以至于四下里的喧嚷倏然变成静谧,仿佛众人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全都自动屏住呼吸去聆听她的脚步声,连远处踏雪马背上的韩琅眼睛都闪了闪,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方随请他的人策马而去。
这位小客人站在摊子前,并没有比桌子高出多少。
刘海齐眉的小人儿,安安静静地向她伸出手来。
“请仙姑子帮忙测字,仍用笺子上的这个。”声音柔软,似鸟啄碎玉,“烦请仙姑子为家母测个凶吉。”
阿鲤抬头看了看她。这观察并没有持续得太久。
只因为暮色之中,她的皮肤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而眼珠子黑得似绝望,却偏带一点深寂的光。
阿鲤心下里生出古怪的紧张,觉得手脚无处安放,竟然尴尬起来,在那个由“兰”和银锭子组成的无尾的“羊”字下面添了个“心”字,组成了一个“恙”。
“羊添心为恙,故有心疾。”她是那么解释给小客人听的,但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看见那小人儿的漆黑眸子,那样透彻又幽深似海、不起波澜,让人陷进去、完全失去挣扎的力气。
完了之后,小客人身边的妇人给了卦金,二人乘马车离开了。
天渐渐变得昏暗。
阿鲤安安静静地坐在摊子后头,谁跟她说话,她都沉默着不肯作答。她一直看着太阳完全掉下去,夜色涌上来,而人群散去,就好像从不曾来。
许多年以后,阿鲤已经不再是个混迹街头的算命姑子,曾再一次见到过这位小客人。她仍旧漂亮得可怕,以至于灼伤人的眼睛、令周遭的一切都失去光华。她们一生中有无数次惊心动魄的交手,却只进行过这一次面对面简单而平淡的对话。最终那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并不曾想起年幼时四方街的那次初见。
但阿鲤却从那天开始,就再也不能够忘记那个奇特的午后,远处向她摇着扇子作别的锦衣公子,站在摊子面前小小玉琢般的人,以及那人身后大片瑰丽的黄昏。仿佛她的一生从这一天才刚刚开始,而往日的时光都是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