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六宫十二殿,长春为后宫之首。亭台楼阁齐备,屋舍鳞次栉比,更有来仪、泰梧两座正殿交相辉映,殿间大小路径全用青砖铺成,朱门庄严,玉阶高耸。洛巧儿一路走来,入眼全是生平未见的堂皇。
想起数日之前尚与闺中密友在小善溪浣衣,溪水冰冷刺骨,岸边却言笑晏晏。顽童们拎了鱼竿在对岸垂钓,为着钓上来的几尾小小河虾欢呼不已。
恍如隔世。
兀自去摸手中的花布包袱,摸了个空,才想起下了马车便被人接过拿走。洛巧儿甚至没看到那人的模样,高高的巧士冠能将人的脸遮去一半,何况没有那冠,巧儿也只能看见来着低垂的头颅和弯曲的脊梁。
直到手中被放入一盏香茶,洛巧儿才从恍惚中清醒,人已然到了落脚的沁园。暖暖的茶香扑面而来,茶叶片片舒展,叫人心里十分熨贴。洛巧儿小声谢过奉茶的宫女,握紧茶杯轻啜了一口。
奉茶的宫女是个伶俐的,见洛巧儿神色倦怠,提醒道:“娘娘一路辛苦,奴婢们已备下茶果给娘娘作点心,若是想用晚膳,奴婢现去通传。”
一路上张爷爷曾有提点,宫中规矩甚多,不可太过随性。奉茶宫女的一声“娘娘”让洛化羽如芒在脊,她很想分辨自己并不是什么“娘娘”,却又不知该不该分辨,如何分辨,纠结半晌,只说出一句:“我叫洛巧。”
奉茶宫女香腮含笑,回道:“奴婢凌霜。”
一时乾元殿来人通传,说圣人少时便到,长春宫一下子惊动起来。
依着指点细细盥洗,由人套上轻薄温暖的锦缎,梳上精巧繁复的头饰,洛巧儿提着气任人摆布。
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宫人的巧手下一点点褪去本色生出明艳,洛巧儿心中没有一丝喜悦。
张爷爷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你哥哥犯的是杀人的罪,唯有贵族的身份能免他一死。国法在上,纵是圣人,也不能随心所欲。”
闻听哥哥被官府抓走时父亲灰白的面容,和临行前娘亲不舍却又企盼得眼泪,烙刻在巧儿心里,再璀璨的装饰妆点在巧儿身上,也只能觉出沉重。
上上下下劳动了许久方才将巧儿装扮成尊贵的样子,包上大氅侍立宫门等候。
天交酉时,銮驾终于来到。
洛巧儿在黑暗中见得一袭明黄,照着方才凌霜她们教的样子跪下身去,颤声道:“恭迎圣人。”
一双手伸了过来,揽肩将她扶起,温暖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快起来,地上凉。”
巧儿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将头压得很低。
杨宿似乎没有意识到巧儿的拘谨,牵起一只小手,悠悠朝宫内走去。
宫灯将沁园妆点得十分暧昧,清冷的空气中隐着幽幽檀香。杨宿目中多了些未明:“你入宫时朕便知道了,当时就想过来,被事情耽搁了。”杨宿道,“张怀德让朕明日再来,可朕等不得。朕急着想见小善溪边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朕惦记着她的姜茶。”
杨宿语气柔和,提起的又是前事,巧儿绷紧的身子略略舒缓,小声回到:“只要有红糖和干姜,我便多煮些给你。”脱口而出,又怕言语不妥,偷眼看去,杨宿脸上并无不悦,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乌云稍霁,被杨宿牵着的手也不似先前僵硬。
杨宿开怀道:“这有何难。”即命身边的小宦官取来。
谁知这小宦官胆大包天,竟不领命,将脸皱的像颗干枣道:“圣人可怜奴才,晚膳时间已过了一个时辰,圣人还粒米未进,这会儿又要空腹喝茶,被干爹知道,奴才脱层皮事小,只怕又要担心圣人的身子。”站在一旁不肯动身。
杨宿不提防这小宦官又敢“忤逆”,眯了眼睛道:“张怀德的话你听,朕的话你敢不听?到底谁才是你主子?”
说着一个巴掌挥过去,想想不解气,又伸出脚踹了一踹。
小宦官不敢闪躲,缩着脖子道:“奴才万万不敢,只求圣人先用了晚膳再吃茶不迟,娘娘一路颠簸,又等着面圣,怕是也未用膳。”
“是吗?”杨宿瞧向巧儿,身边宫女凌霜忙回到:“娘娘确未用膳。”巧儿怕自己说错话连累小宦官挨打,惶然只知点头。
杨宿这才大度地放过小宦官,挥手道:“也罢,晚膳一并取来,朕今晚就在沁园用膳。”
宫中晚膳倒是清淡,杨宿平日里也就是两碗小米粥,八个素肉菜蔬。今日多了巧儿,膳房特炖了一锅羊肉给新人驱寒。杨宿戏谑着沾了丫头的光,亲手给巧儿夹了两块肉,又要盛汤时被小宦官拦下代劳了。
饭毕,杨宿捧着一盏煮得红彤彤亮堂堂的姜茶,表情十分满足。指示巧儿在自己身旁得椅子上坐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在西平时一样,小虎子仍是小虎子,张爷爷仍是张爷爷,只是杨大爷变成了‘皇大爷’。称呼改了,人仍旧是那个人。”
巧儿闻言“嗯”了一声,心中暖流激荡。方才看着杨宿为自己添饭布菜,巧儿虽仍是忐忑,却明白圣人是维护着自己的。一代帝君在自己面前如顽童一样随性,又肯如此照顾,巧儿感念于中,不知如何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