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寄梅别馆,沈青瓷同桃容夫人略说了几句便告辞了。那时天还亮着,可已不算早,再不往回赶,怕是赶不上晚饭。其实赶不上一顿饭也无妨,拿去热热就行,但因为幼年跟着个不靠谱的师父常常有上顿没下顿,甚至也没有下下顿和下下下顿,所以长大了些的沈青瓷养成了按时吃饭的好习惯。不过最关键的还是饭菜拿回去热过后总没有刚出锅的美味。
太阳渐渐泛了红,晕开一大片霞光。西面地势高些,一眼望过去,大半个长安好像都笼在了云霞的光彩里,天上人间的界限也被这耀眼的光芒模糊了。
这是流光溢彩的锦绣长安。
它美得让异域外邦的人不惜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来到这里,这个他们心目中的天国。然而天国的人们,在锦衣华服夜夜笙歌的梦境里进行着永无止休的豪赌,用字字珠玑的笔墨为血腥的游戏谱写赞歌,那就是历史。布满谎言与杀戮的厚厚史书,是这长安城最引以为傲的荣光,胜过世上任何绚烂壮美的夕阳。
现在已是四月,介于暮春与初夏之间的天气,桃花杏花梨花杜鹃热热闹闹开了一场,好像空气里还残留着花朵的香气。这正是沈青瓷最喜欢的时节,他向来畏寒受不得冻,又讨厌夏天的炎热聒噪,可惜这样的时候并不会很长。等阿拎和阿蔺回来,就好好祭祭五脏庙,也算不辜负这难得的好时光。尤其是阿蔺,在外面查账该是辛苦了。
西山离沈府既不太近也不太远,来时他白糖糕吃得撑了,权当散步消食这么一路走了过来。当然沈府是养了马的,一白一黑一黄一红一褐。小黄被阿拎骑走了,小红被阿蔺骑走了,小黑脾气差性子倔,只肯让阿凛近身。小褐被留在醉和春的后院了,只剩一只小白,被沈青瓷喂得太胖,正被阿凛和小黑强行瘦身。它们是有名字的,白菜瓜子黄豆红枣酱油。后来酱油的主人阿临提出别的名字都是正经吃食,只有他家这只是个配料,有些不公平。沈公子从善如流地为酱油改名东坡肉。总之,要不是因为白菜瓜子黄豆红枣东坡肉都没法儿骑,懒惰如沈青瓷绝不会自己走着来。现在和桃容聊也聊完了,白糖糕也消化得差不多了,沈青瓷还得一路走回去,并不曾料到走到半路上就被程益怀守株待了个兔。
程益怀拉着他七拐八拐进了巷弄,挑了挑眉:“谈成了?”
“算是吧。各取所需。”答得漫不经心。
“没别的?”一双凤目微微眯起。
沈青瓷认真想了想:“程兄字写得不错。”
“我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程益怀大概是习惯了沈式思维,继续问道。
“不等砖头抛完了,哪里引得来玉呢。”沈青瓷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你倒是胸有成竹,枉我半路来堵你。藏英楼那头不得不防,要不是这地方偏,倒不敢这么说话。”程益怀也不多说,“既然如此我便走了,有酒再来喊我。”
程益怀走了一会儿,沈青瓷依旧没动,站在原地细细分辨,风里传来细若蚊吟的一句“说是这儿……”那不是自然的风,那是人飞速掠过时呼啸而来的风。
脚步。心跳。呼吸。越来越近,不止一人。
五个蒙面客。
天色渐暗,五口长刀却是银亮亮的。
“沈青瓷?”
“嗯。”
为首一口长刀直刺过来,沈青瓷急忙侧身避过,伸手扣住那人内关穴。那人倒也灵活,感觉到他不过一介书生手上没什么力道,翻腕挥刀欲砍。沈青瓷屈臂格开他拿刀的右手,伸食中二指直取对方膻中穴。那人反应不差,立即劈掌来挡。不料沈青瓷忽然收指,叫他劈了个空,趁着对方一愣神的刹那,沈青瓷右手下移,伸出手指用全力点脐上七寸鸠尾穴三次。见那人吃痛,他的同伴才意识到他们面前的绝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么简单,纷纷上前。然而巷子狭窄,沈青瓷倚墙而站,几个人一同上前反而无法施展。再看方才那人已被一个瘦高个的同伴扶出战团。
沈青瓷身子骨不大好,不适合习武。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沈大才子的师父不是什么鸿儒,而是武林高人大梦先生。同理可得,也很少有人知道,江湖上以武功独步天下为人豪放洒脱出名的游侠大梦先生平生收的这唯一一个弟子,竟被培养成了一个——按大梦的原话,叫斯文败类……长期受师父的熏陶,沈青瓷不可能对武学一窍不通,但话说回来,懂是一回事,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青瓷自知气力不够,只有靠认穴打穴的功夫对付过去,天又快黑了,必须速战速决。他既然敢一个人出来,早就料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境,事发突然,他也能镇定下来。
现在他面前围了三个人,刀尖就冷冷地指着他的咽喉。
他忽然笑了。
沈青瓷常常会笑,温暖的、戏谑的、开怀的,有时还有出神的、难过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只是很少有这样漂亮的,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幽深而黑暗的洞穴后,面前豁然洒落的阳光,明明很淡,却叫人睁不开眼,而即使睁不开眼,也要贪看。
“小兔崽子长得随他娘,活脱脱一清秀佳人,就是眼睛生得不好,桃花眼,透着一股子骚气,随了他那个臭不要脸的风流爹。”大梦先生如是评价过。
三个蒙面客见他这么一笑也是愣住了,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几个念头。
左边那个眉上有刀疤的想,这小子不惜牺牲色相让我们饶他一命。
中间那个三角眼的想,这不是真正的沈青瓷,而是他的红颜知己女扮男装来替死。